郑板桥有诗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封建时代，县令的确已是最基层。但是在当代，乡镇才是最基层一级政府。乡镇干部则是离群众最近、最无法养尊处优、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干部。总能听到这样的话，“这人一看就是乡镇干部。”典型的乡镇干部究竟有哪些特点呢？我的观察：常年的田间地头泥腿使得面相风尘仆仆，说话嗓门大调门高，谈吐间带着见惯风雨的自信和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坦然，尤其重要的特点便是带着“匪气”。这绝不是贬义词，而是对其掌控局面能力的赞美，所谓“慈不掌兵”是也。
未真正接触到乡镇干部之前，我的模糊印象就是他们的酒量惊人，“能喝”。因此我是害怕接触他们的，我自己就着实不胜酒力。2018年，第一次直面乡镇干部，与他们谈话中，他们的画像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再到2020年驻村，我与乡镇干部战斗在同一战壕，更有了知之深切的体会。他们首先是武将。基层的矛盾复杂且直接，维稳的任务远远超过经济发展的任务，乡镇政府里长年有老乡们过来上访，原因也是各种各样，没有点魄力和能力，根本应对不暇。各个村书记也普遍是“狠人”，若没有手腕和方法，更是难以令其心服口服。“能喝”也是这种环境下的必然产物。他们也是文臣，是经世致用的实干家，而非寻章摘句的腐儒。与群众沟通，很考验表达能力。总书记曾说一些干部的表达很成问题，“与新社会群体说话，说不上去；与困难群体说话，说不下去；与青年学生说话，说不进去；与老干部说话，给顶了回去。”我多次感受到乡镇干部的沟通功夫，简洁、有力、生动，都是直接冲着解决问题去的。乡镇虽小，建制却完整。除却领导干部和部分党政办的公务员外，其余都是事业编，经济经营管理站（简称经管站，相当于乡镇发改委）、财政所、土地所、社会综治中心、综合执法大队等等一应俱全。
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再可下发文件的下级，必须要直面群众。不夸张地说，办事大厅每天都像是在吵架一般中度过。有些问题，不是简单地靠讲事实摆道理就能掰扯清楚的。比如说，2006年国家正式取消了农业税。此前一直抵赖未缴税的部分农民因此获益，一直老实本分履行纳税义务的看不过眼了，这么多年了，偶尔还会上访。这种极端的问题还是相对少见的，更多的是日常的杂事。有些例子很值得讲讲。早些年，入户走访中，一户泥草房尚未改造。看到干部来了，就说，我妈就住在这个房里，你们不抓紧把我家房子改造完，我妈出点啥事就得赖你们。虽然都能看出来这是在讹人，怎么应对也是很看技巧。乡干部说的是，你自己是个轻手利脚的男子汉，家里房子的事，你作为儿子你就不该尽孝心么，明知房子有危险，你还让你老妈住这？政府该做的肯定不会落下，你要是有没尽到的孝心我们还得追究你责任！这“男子汉”最后服软了。听他们说起这些往事，觉得很受教。从小接受的教育里，总说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总说以人民为中心，这些灌输使得我本能地认为面对群众首先是忍让，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忍让反而不利于解决问题。同样是科级干部，市级的科长可能管着的就是本科室的几个下属，统筹的至多是市级本领域内的一块业务。可是乡镇的科级干部几乎是每个人都直面着数以万计的群众。大的工作，比如前段时间的中央环保督查，也是需要乡里同志们去打前站。在乡镇得到的历练，足够让一个干部成为处事圆融、自信得体的“成手”。一般干部是不愿意去乡镇工作的。尽管有乡镇补贴，工资略高于县里机关，但补贴随着工龄走，至多也就每月多出600元。可是种种压力与不便却难以用600元衡量。
除去城关镇以外，乡镇距离县城普遍20公里开外，甚至更远。我们不应苛责说乡镇干部怎么不把家安在乡镇。只从子女教育这角度说，也至少得把家安在县里。面对的矛盾压力更是大，时常还要面对上级部门的“追责”。如今通知中“如未能怎样，将严肃追责问责”一类的句式已成为标配。这样的工作环境下，片刻的心静都是奢侈。多年前，一位高配县委常委的乡镇党委书记说起，他有机会去省政府汇报工作，那深宅大院，那大厚地毯，自己从来没享受过这么安静的办公环境。领导干部不愿意到乡镇任职，年轻的公务员也不愿意留在乡镇。工作稍微板正一点的，很快就被县里挖走。东北人才流失的极端缩影，就是原本门槛很高的选调生，在乡镇一级，一位新入职的选调生的毕业学校层次与专业都大大缩水，而且竟然连wps等电脑基本操作都不过关。因为这，我才更加敬佩能坚守在乡镇工作战线的同志们。我也由衷希望他们能走上更上一级的领导岗位，事未经历不知难，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起于州郡的宰相才更有可能制定符合实际的政策。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每一个行业部门的线都需要乡镇的穿针引线才能缝补到群众身上。还是那句话，我所见到的，还只是管中窥豹、九牛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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