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相平凡，性格也无特别之处的妻子，每天按部就班地料理家务、照顾丈夫。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她就和千千万万个传统的家庭妇女一样平凡。可是，一场噩梦后，平凡的妻子再也不吃肉了。为拒绝吃肉甚至割腕自杀，她坚信自己不再是人类，而是一棵树。起初，看到以上这段推介时，我以为《素食者》是另外一个版本的《82年生的金智英》，但实际上并不。 国际布克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博伊德·唐金认为它有着抒情却又撕裂的风格，将柔情与恐怖微妙地融为一体。所以这是一本更为“可怕”的小说。细读之下，会发现，这可怕在于，其实几乎我们每个人都身处于这个“撕裂“又”恐怖”的世界。而布克文学奖得主、当代英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伊恩·麦克尤恩 的评价更为吸引人，甚至会让人想入非非：“像《素食者》这样精彩描写性与疯狂的杰作，理应获得巨大的成功。”我认为，正是借“食”与“性”的隐喻，让书中角色撕裂、疯狂、恐怖……小说讲述了两姐妹的成长和婚姻故事，通过姐妹俩和她们的丈夫，四个人，不同的视角来展现他们各自对生活、对情感关系、对世界的不同认识。显然，作者韩江的写作手法，表现形式，对角色的塑造，对人物内心的剖析都比赵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作者）胜上一筹。韩江是当代韩国文坛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在韩国获奖无数。2016年这本《素食者》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成为该奖项历史上第一位亚洲作家。 好，回到小说当中，这本小说反映女性对自我的觉醒、人生的重新认识。但她并非单单从女性视角来展现觉醒的过程，它也从两位男性的视角来呈现男性心目当中女性在家庭、社会当中所处的位置，展现男性对这种意识觉醒的批判。一开篇，是英惠的丈夫郑先生的视角。郑先生非常满意自己选择了一个平凡的妻子，因为自己平庸卑微，所以在他看来“平凡”的英惠再合适不过了。不必为博她欢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不必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不必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不必因自己隆起的小腹、纤瘦的四肢、短小的阴茎而自卑。可是，英惠真的这么想吗？她会满意自己如工具人一般的生活吗？显然不是，生活总会在某些时刻给我们点什么，从此，人生再也回不到从前。一旦意识觉醒，英惠的人生转折点就展开了。“人既然是动物之一，思想愿望贴近地面，不离泥土，集中于满足“食”与“性”，得到它就俨然得到一切，当然并不出奇，近于常态。” 以我之理解，《素食者》当中，觉醒的触发点正好是这“食”与“性”。 首先是食物 ：英惠出现“异常”是因为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浑身是血，在吃生肉，看到自己吃生肉时血淋淋的样子，深感恐怖，引发她对当下生活的反思，觉醒。简单地以为不吃肉就可以不再做那样可怕的梦，但此后梦并未消失，始终困扰着她。她是想尝试自己解决的，她把冰箱里所有的肉类扔掉，从此开始吃素。姐姐乔迁新居的喜宴上，被逼迫吃肉，一开始她是想逃避，以沉默来反抗。英惠是没有攻击性的，所以在家人聚会之前，英惠的内心独白提到，她喜欢自己的胸部，因为它没有任何杀伤力，而“手、脚、牙齿和三寸之舌，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会成为杀戮或伤害人的凶器”。但显然，她的沉默和逃避完全不奏效，家人轮番劝导无效之后，父亲开始用暴力。而英惠不得不使用凶器了，抓起水果刀刺伤自己。这里我并不认为她是真的想自杀，她只是敌不过家人的压迫，外界的力量过于强大，她的抗争毫无用处，她自己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抗争。不过，这仍然没能让英惠解决问题。结果只是郑先生再也无法忍受和她一起生活，因而离婚。其实离婚对英惠而言是解脱，原本是可以向着好一些的方向发展吧。所以我们能看到当英惠的姐夫来找她，跟她交流的时候，英惠曾有过微笑。到这一步，“姐夫”的介入，“性”成为另一个触发点。“性”是因为英惠发现自己无法解决问题，渴望借由他人的力量来帮助自己解决的方式。这个触发点，外在的表现形式是英惠对人体彩绘，实质是对身体上那些色彩艳丽的花的狂热。英惠内心没有停止过反抗，一直想要突破自己，把自己想象成植物，花朵，树。而在医院里，被英惠咬死的鸟儿，预示着英惠最终的结局。小说当中，角色的设置有个至今我仍在思考的谜题：英惠和丈夫郑先生是以第一人称来叙事，而英惠的姐姐和姐夫是以第三人称出现的。并且，注意哦，这四个人里，只有姐夫没有名字。好歹作者交待了英惠的丈夫姓郑，所以英惠的家人叫他小郑，别人称他郑先生。姐姐是有名字的：仁惠。弟弟有名字，姐姐的儿子有名字，连精神病院里的护工都有名字。唯独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最重要的人物——姐夫，没有名字。而且跟姐夫关系密切的另外两个人物同事、前女友也没有名字，仅是字母J和M来代替了。事实上，姐夫这个角色比郑先生更为重要，正是他后来的一系列举动导致英惠最终走向毁灭。“姐夫”也是一个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深感迷茫、试图与生活抗争的人。“姐夫”自诩为“画家”，在姐姐仁惠看来，丈夫喜欢拍摄带有翅膀的东西，鸟、蝴蝶、飞机、飞蛾，甚至苍蝇。只是仁惠并不理解，丈夫也是一个内心被束缚的人，渴望某些改变，渴望“自由”。在乔迁喜宴上，当金家人都在逼迫英惠吃肉时，其实郑先生和姐夫是处于旁观者位置的。在英惠割腕的时候，从郑先生的视角看到特种部队出身的姐夫迅速夺下英惠手里的刀，背起流血不止的英惠冲向医院。我们从“姐夫”的视角来看英惠：他意识到英惠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他在那一刻有种自己也无法准确描述的异样感觉：他听到啪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体内蹿了出来。因此姐夫是唯一理解英惠当时状态的人，他甚至也意识到，这将是英惠的人生转折点，没有人可以帮助她。所有人，英惠的父母，旁观的丈夫、兄弟姐妹全都是外人抑或敌人。所以英惠的母亲说出了那句令人心惊胆战的话：但读者如果留心的话，注意，这里所有人，似乎并不包括此刻剖析自我的姐夫。所以，我突然怀疑，姐夫是否真有其人？从后文来看，仁惠与丈夫的关系也非常淡漠，两年后，英惠和仁惠都被家人抛弃了，父母和弟弟一家已经跟他们姐妹彻底断了来往。而此时仁惠独自抚养儿子，照顾住在精神病院的英惠。当离家已久的丈夫打电话来说想看看儿子时，仁惠淡然一句“我不认识你”。就此这对“夫妻”再无往来。所以我总疑心，“姐夫”这个角色或许是英惠的某个人格化身，并非真实存在的。或许姐姐也早就离婚了而已。姐夫内心的挣扎与反抗，或许只是英惠潜意识里的一个梦魇？仁惠真正明白英惠时，已经是两年后了。此时，医生已经彻底放弃了英惠，也是直到此时，仁惠才终于理解了妹妹，“她不是不想活下去，只是不想像我们一样活下去”。跟妹妹一样，仁惠也曾试图自杀，但儿子让她无法放下责任，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牵挂，所以她做不到。因此，沈从文先生在《小说与读者》当中另外一句话来形容英惠与仁惠姐妹俩的命运是极为妥帖的：“人类知识到达某种程度时，能够稍稍离开日常生活中的哀乐得失而单独构思，就必然会觉得生命受自然限制，生活受社会限制，理想受肉体限制，我们想否认，想反抗，尽一切努力，到结果终必败北。这败北意思，就是活下来总不能如人意。” 最后想说，伊恩·麦克尤恩认为《素食者》是“精彩描写性与疯狂的杰作”，所言不虚，但你一定要“性与疯狂”二者严格分开，书中并没有情色描绘，“性”只是书中人物渴望实现自我的途径之一，而且显然他们都失败了。而“疯狂”是因为这个世界并不正常，疯狂的是“所有人，英惠的父母，旁观的丈夫、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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