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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对话阿多尼斯:诗歌有骄傲的天性(3)

 置身于宁静 2022-12-14 发布于浙江

  阿拉伯文化的主流观点视传统为一种“遗传”,由前人遗传给后人。因此,传统就是身份,似乎身份早已预设好,子孙可从父辈那里信手拈来。这种理解,是对创造的传统、对身份的意义原始而幼稚的理解。一切创造性的传统,首先意味着未来,或者是现时之初。因此,身份只是在原始、本能的层面上,才意味着“遗产”或“过去”。在创造、人文的层面上(人恰恰在这一层面上不同于其他生物),身份就是不停的创造。人在创造思想和作品的同时,也创造了自己的身份。

  正如杨炼所言,“过去”或“传统”,应该是创新者反思和质疑的对象,而不是传承、保存和重复的对象。这种观点,常常与机构和权势的文化背道而驰,在阿拉伯社会,它也一直是争议和分歧所在,因为宗教观念和准宗教观念一向支配着这些社会的文化和政治。在这里,创新意味着冒险,面临着重重困难乃至危险。在这里,批判和创新一样,具有存在意义上的必要性。创新本身便是一种最高形式的批判。

  以上有关对“自我”的批判。

  对“他者”的批判,则是对“自我”批判的必要补充。何况这一“他者”,在其政治、军事、经济层面,往往与机构和权势结伴,而与“自我”为敌。这一“他者”是按照某些谋略、思想行动的,此类谋略不仅要遮蔽“自我”,还要消解、歪曲、摧毁这一“自我”。

  王炎:阿拉伯与中国都有悠久灿烂的历史,两位诗人对自己的文化传统感情很深,从母语文化中汲取营养,有很高的文学造诣。但身处异域,从外面观察母语文学的发展,批评地介入又保持着距离,这种游离状态是理想的还是无奈的创作环境?

  杨炼:我有一句诗“距离创造几何学”,是我在西西里岛上的锡拉库札远眺古战场时的感受。几何学是对形状的把握,这也适用于一个文化。我说过:我从未流散于中文。但什么是“中文”?我们每天醒来说话,是否就等于理解这个语言?包括其精彩和缺陷,特别是对敞开人类思想可能具有的意义?汉字、中文书写和古典杰作中的大部分蕴含,还没“出土”,这造成了我们当代文学的贫瘠。无论出国的原因为何,我觉得,我现在像站在中文船桅上的一个瞭望水手,从周围海岛、海流、甚至星座移动中,报告自己这条船的位置。请注意,我就在这条船上!是既内又外(并非仅仅“从外面”)地在创造与自身的思想对话。我的一部部作品,无论在哪儿写成,要等待多久才用母语出版,都在加入这个地貌的演化。同时,思想上的距离远比地理上的距离重要,正是它的审视,能给风景一个几何学的深度。我以为这个状态很理想,不是因为它“游离”,而是因为它根本没有游离。相反,距离在帮我更自觉、更有机地深入!要是你问:没身在国外怎么办?我答:好办。那就在你自己之内,去发明那个大海!

  阿多尼斯:就我而言,我遭遇过很多困难。困难不仅来自政治权力,也不仅来自宗教权力,还来自某些阿拉伯传媒的权力,来自一些代表权力的作家。

  但是我也有许多朋友,他们的友谊赋予我极大的力量。正是借助这种力量,我得以锲而不舍,持守我视为自己权利和义务的立场。

  王炎:阿多尼斯先生与美国学者爱德华·萨义德曾是好友,你们两人对西方和阿拉伯世界的批评向度很不同。阿多尼斯先生认为萨义德对阿拉伯文化的了解不够,甚至有曲解,才使得他误用东方主义的概念。请问后殖民理论对今天全球化时代有怎样的意义,对阿拉伯世界是否会产生负面影响?杨炼先生知道后殖民理论曾在中国学术界影响广泛,您如何评价中国知识分子对后殖民理论的接受?

  阿多尼斯:爱德华·萨义德是我尊敬的朋友,但我并不赞同他的“东方主义”理论,因为其中颇多含混之处,并有以偏概全之嫌;他的分析尽管精彩,却也时常带有政治上的先入之见,值得我们认真商榷、探究。

  然而,他的理论引发了极大震动,使得重新从根本上全面审视东方学成为必要。

  杨炼:根本来说,我很反对用“东方”或“西方”这种全称来讨论问题。这同样是简单化。很容易把一个文化(一个人)的内部难题,推脱给外来因素。事实上,个性和独立是普世价值,是每个文化再生的基因(想想老子、孔子们多么坚持“自我”吧)。因此,我很赞同阿多尼斯要求的对自身文化理解的“深”,只有如此,才能找到文化转型的内在动力。而中国知识分子对后殖民理论的倾慕,犹如他们对每个“新潮”说法的追随。船没下锚,只有随波逐流,本质上是缺乏自信和评判能力。你说今天的“中国”,究竟是中是西?或非中非西?甚至中西劣质混合?真正的问题,不是要中还是要西,而是要什么?怎么要?每个人身上都有东、西方,都是一个文化组合的“个案”,能否形成良性组合,就像20世纪初,胡适、蔡元培、陈寅恪等思想大家做过的?这,端看你自身。

  王炎:后现代文学批评对文学生态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杨炼:用这“代”那“代”划分时间段,已经在以西方文化史为坐标。但问题是,“后后”之后,文学还是文学。人生和文学之间,还得有深刻的关系。“文学就是人学”,永不过时。我最不喜欢的,是“后现代”反深度的提法,那破坏了文学的根本,而使它流于恶俗的游戏。作家玩政治、玩艺术、玩市场,左右逢(财)源,唯一的天才是舞蹈的身段。可作品是骗不了人的,内容的油滑虚假、形式的粗陋低级,半目了然。靠什么“代”也无法自圆其说。我以为,中国文化转型确实堪称史诗性,那是原版的“宏大叙事”,渗透了生活的每根毛细血管。这里,“深度就是一切”。处在古今中外的“他者”之间,我们的提问,没有任何现成的答案。因此,必须“个人为体,古今中外为用”,跨时空地组合一切思想、美学资源。在这点上,中文文学是先天反线性叙述的。但它这“共时”态度,不背离深度,恰恰抵达了深度。在一个思想遭到贬低的贫瘠时代,这,也许正是来自中文的启示。

  阿多尼斯:我赞同杨炼对后现代理论的看法,我同样强调:创作不应用阶段来评判。无论是“现代”还是“后现代”,都应用创作来评判,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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