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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鸣:石不能言最可人——布衣邓石如书法

 夕妙斋 2023-01-13 发布于海南

杭州西子湖畔有个极佳的去处——孤山。在历史上,关于它的传说层出不穷。北宋的林逋曾独居此山,植梅无数,终日与鹤为伴,留下一段“梅妻鹤子”的幽寂传说。现在的孤山上更有一个名震四海的处所——西泠印社,这是近现代以研究印学、保存金石、传承国粹为宗旨的印学团体。西泠塔下的石壁间竖着一座石刻的雕像,塑的是首任社长吴昌硕。在对面不远处通往后山的石门柱下,也竖着一座石像,藤杖芒鞋、布衣斗笠,石像被周围的细竹杂树簇拥着,掩遮着,大凡游山匆匆者,一般无暇顾及它的存在,一转身便朝着山门拾级而去。而若你回首观望,便会看到石像下方凿出的三个苍劲有力的字:邓石如。

石头与人,真是个有意思的组合啊!仿佛此公的前世便与石头早已结下了不解之缘,为石痴、为石歌、为石铭······

邓石如(1743—1805),安徽怀宁人,初名琰,字石如,因避仁宗琰讳,后以字行,更字顽伯,因居皖公山下,又号完白山人,其他名号还有笈游道人、凤水渔长等。邓石如既没有官宦世家的背景,也没有贵门望族的身世,出身寒微。他的祖父、父亲均酷爱字画,然而都是以布衣终老穷庐。好在邓石如从小受到家庭的熏陶,九岁时勉强读了一年书,后因家贫而无奈辍学。然而,长辈的雅好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记,到十三四岁时,他已对书法篆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朝夕习字不辍,技艺也大进。17岁时他竟已能靠着写字、刻印来谋生。而书画一道,自古以来就是帝王、士族、文人士大夫专属的“雅事”,由于缺乏显赫的背景,因此作为职业艺人的邓石如其社会地位的低下也是可想而知的。苦难,可以摧毁弱者的梦想,也同样可以成为强者奋发的原动力,邓石如并没有被生活中这些“艰危困苦”所压倒。然而周围的环境对于一个在艺术上充满梦想的追求者来说,是如此地萧然,那么,“走出去”也许便是其艺事晋进发展的“上上策”了。

于是,邓石如开始了求道问师的漫长游“艺”生涯。20岁时,他一度在家乡设馆授艺,教孩童习字,后来因为孩童的顽皮而放弃。后跟随祖父又去了寿州教授蒙馆,然而,这一次只坚持了一年,21岁时,因丧妻,他又辞去了教职。这次的人生打击很大,但从另一方面看,他从此没有了家室的牵绊。于是他只身外游,以书刻之艺谋生,以缓悲痛。这可以说是邓氏的首次游“艺”生涯。到了乾隆三十九年(1774),他32岁时,又返回寿州教书,重续旧职。此时,邓石如的书刻技艺已今非昔比,常为寿春循理书院诸生刻印,并以小篆书写扇面,深得书院主讲梁巘的赏识,这是其艺术道路上遇到的第一位贵人。梁巘很惜才,把邓石如推荐到金陵举人梅镠家学习。这金陵梅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其为宋以来的江南望族,又是清帝康熙御赐翰墨珍品最多的家族,富藏“秘府异珍”和秦汉以后历代金石摹本。这对于少年失学的邓石如而言,仿佛鱼儿游入了大海。于是邓石如以超出常人数倍的努力,勤奋刻苦地学习,悉心研习几达忘我境地。他在梅家一待就是八年,前五年专攻篆书,后三年学汉分。据《清史稿》中记载:邓石如“好《石鼓文》、李斯《峄山碑》《泰山刻石》、汉《开母石阙》、敦煌《太守碑》、吴苏建《国山碑》、皇象《天发神谶碑》、唐李阳冰《城隍庙碑》《三坟记》,每种临摹各百本。又苦篆体不备,写《说文解字》二十本。旁搜三代钟鼎及秦汉瓦当、碑额。五年,篆书成。乃学汉分,临《史晨前后碑》《华山碑》《白石神君》《张迁碑》《潘校官》《孔羡》《受禅》《大飨》诸碑,各五十本。三年,分书成”。他半年内写小篆20万字,三年内所临写的汉代隶书名帖竟多达500多本。

图片邓石如《逍遥仿佛联》

在中国书法史上,秦小篆上接《石鼓文》之遗绪,下开汉篆之先河。其一方面保留了大篆字体结构中的基本信息和象形文字的基本特点,另一方面,其对字体的内部结构和外形,也进行了较大规模的整理和加工,使之相对统一、标准和规范。主要包括:一是每个字所用的偏旁基本固定为一种,而不用别的偏旁来代替;二是偏旁的位置相对固定,不能随便移动;三是大致确定每个字的书学笔数和笔顺。笔顺的确立,使得汉字在书写时留下了时间的概念,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正因为小篆有这样一整套严格的书写规矩,所以历史上在此书体领域内卓然而成大家者可谓凤毛麟角。然而邓石如并不满足于“斯篆”和“阳冰篆”的笔墨语言,他凭借自己深厚的基本功,大胆开拓,敢与古人论高低。邓石如取众家之长,汲取大篆营养,在用笔上大胆注入隶法,平拖、绞转兼用,方笔圆法互补,雄浑涩进、笔致苍茫且大气,极富变化。这在某种程度上讲是一种革命性的书写,带有明显的先锋精神,极大地丰富了篆书的用笔。正如他自己总结的那样:“余初以少温为归,久而审其利弊,于是以《国山石刻》《天发神谶文》《三公山碑》作其气,开母石阙致其朴,之罘二十八字端其神,《石鼓文》以畅其致,彝器款识以尽其变,汉人碑额以博其体。举秦汉之际零碑断碣,靡不悉究。闭户数年,不敢是也。”邓石如的篆书虽依然保持了小篆惯有的结体偏长的外部特征,但在气象上,圆浑中寓有犀利,平中见奇,一作有一作之面目,廓清了唐代以来篆书的呆板匀弱之气,开创了劲健厚重、雄浑古穆的新境。

有了深厚的篆书底蕴,邓石如继续在隶书之路上驰骋。他从隶书的用笔和结字两方面着手,前人有“大小二篆生八分”之说,邓石如深谙此中滋味。他以篆书笔法对隶书加以改造,因此其隶书线质十分深沉厚实,结字也紧密坚实,多取正势,通篇处理得茂密遒丽而又雍容华贵。邓石如的创新意识非常强烈,在一些波挑的写法上,不是单纯向上作挑笔处理,而是处理成一种特有的横挑韵味;在一些捺笔上,又往往向下出锋,有笔断意连之势。因而,在风格上显得势大力足而又坚挺昂扬,锋芒所到之处,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包世臣评邓氏隶书是“遒丽淳质,变化不可方物,结体极严整,而浑融无迹”,赵之谦也称其“国朝人书以山人为第一,山人以隶书为第一” 。

大凡书史上的名家都擅长某种字体风格而引领时代,即便是“书圣”王羲之也只在行楷、草书领域绝尘独去。然而,邓石如的光芒,除了照耀篆、隶之门,取得惊人成就之外,他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在碑学上的巨大贡献。他作楷书,直接绕过了唐人的门槛,从《瘗鹤铭》《石门颂》《张迁碑》等名碑中汲取营养,以篆隶用笔之法来写楷。在结构空间上,不以横轻竖重或左低右高的“妍丽”取悦于人,而是力求端庄安详、平实变化和率真的效果,在一些点画和撇捺的处理上,屡见隶书笔致风韵。自唐代智永总结出“永”字八法以后,后世写楷大都沿着唐人法则,虽有法可依,然而也把楷书导入华饰、整齐、工艺化的瓶颈,使楷书的古意和用笔的自然大打折扣,线条的饱满度也大为逊色。邓石如用篆隶古法力挽传统帖学之萎靡现状,他在大量的汉魏六朝碑志中,找到突破口,创造了一种用笔的新方法。这个新方法就是在书写过程中既重视笔画的两端,又特别注重笔画“中截”部分的用笔质量,因此,线条显得力沉、势足、浑厚、饱满。用这种笔法来写楷书,能小也能大,充分反映了碑体的“重、拙、大”,为魏碑书写的艺术实践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

图片邓石如《新洲诗》轴

正是在邓石如的影响下,清代中期掀起了一股碑学高潮,打破了传统帖学一统天下的格局。邓石如所创造的新笔法也赢得了“千数百年无此作”的高度评价。他那种逆水撑篙式的用笔,线条两边所呈现出的“毛涩”质感,正是书家孜孜以求的。包世臣《艺舟双楫》以邓石如为“神品”,誉为“四体书皆国朝第一”。在邓石如的直接或间接传授下,包世臣、吴让之、赵之谦、莫友芝、吴大澂、徐三庚、杨沂孙、康有为、吴昌硕······一大批杰出之士受其嘉惠。可以说,邓石如是清代中后期崇碑运动的先导与巨子,他在魏碑用笔上的创新成就,足以与书史上的钟、王、颜、黄相辉映。

在西泠印社的碑廊里,迄今还竖着一块邓石如以行草书风格书写的大字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即便站在十米开外望去,这副对联仍然气势夺人,线条一如长松虬枝,老辣而豪迈。由此可见邓石如不仅在篆、隶、楷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行书、草书领域也是多有建树。他的行草书往往参以篆隶笔法,力洗圆润绮靡之习,筋骨血肉俱备,风采气势照人。如此全面的笔墨修养和笔头功夫,无不反映出他一贯的努力和勤奋。数十年的勤学苦练和游艺生涯,使其融古碑之精髓,得山川之灵气。如果我们进一步细细分析,究其渊源还是离不开他的篆刻修为。包世臣《完白山人传》记载他:“独好刻石,仿汉人印篆甚工,弱冠孤露,即以刻石游。”邓氏在篆刻上依然有着明确的艺术追求,刻印主张“书从印出、印从书入”,这是一种高屋建瓴式的艺术视野。

经过不懈地耕耘,邓石如最终开创了清代篆刻艺术史上的“邓派”,独树一帜。他的印风正大而饱满,铁笔过处“意与古会”,充满了刀情笔意。线条“刚健含婀娜”,影响巨大。精湛的金石技艺和篆刻修养,反过来又滋养了他的书法艺术。

冰心女士曾说:“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邓石如,一个如荒山野石一般贫贱又平凡的布衣,用一生的努力,书写了一段传奇的人生。“石不能言最可人”,有了它,后人可以继往开来,拾级而上,直达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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