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小修①诗,散逸者多矣,存者仅此耳。余惧其复逸也,故刻之。弟少也慧,十岁馀即著《黄山》《雪》二赋,几五千馀言,虽不大佳,然刻画饤饾,傅以相如、太冲之法,视今之文士矜重以垂不朽者,无以异也。然弟自厌薄之,弃去。(“十岁馀”孩童学步阶段掌握而现已“厌薄”“弃去”的一套,“今之文士”却“矜重以垂不朽”,比衬之下,极显后者庸腐)顾独喜读老子、庄周、列御寇②诸家言,皆自作注疏,多言外趣。(袁宏道支持其弟小修读古文,他反对的仅仅是当时的模拟抄袭之风而已)既长,胆量愈廓,识见愈朗。的然③以豪杰自命,而欲与一世之豪杰为友。其视妻子之相聚,如鹿豕之与群而不相属也;其视乡里小儿,如牛马之尾行而不可与一日居也。泛舟西陵④,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真诗”出于“真人”,写人后随即论其诗,悄然推出核心命题)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宏道要求为文必须要有自己的独创性,这也为其“性灵说”的提出埋下了伏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点评:本文开篇数语简略交代刻印小修诗的缘起,顺势推出“独抒性灵”这一全文论评的基石。袁宏道曾言,“屈指当今俊人,首小修,次长孺”,但“惧其复逸”而刻其诗,不仅是兄长出于手足之情的偏爱,更暗示了小修其人其诗在自己心中别有价值。而末句“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除了表明作者不因人避讳的理论原则外,章法上又有勾提下文的作用。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紧承上文末句,转折过渡自然连贯),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⑤外道⑥。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上文从昭明事理到逆推显谬,层次分明、逻辑严密,此为摧枯拉朽的“破”;随后的“唯夫”舒缓语气,正面确“立”公安派的文学发展论)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孤行”即富有独创、富有个性之作);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雷同”即囿于格套、千人一面的模仿之作)。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⑦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大胆将民歌地位置于传统诗文之上,确属文学观念上的惊世骇俗之论,由此可见袁宏道反传统的力度)
点评:袁宏道在《雪涛阁集序》中提到,“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他认为文学是时代的产物,各时代文学从内容到形式都独具特色,不可能始终如一,即“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所以“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势也。”
盖弟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又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百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故尝病;贫复不任贫,病复不任病,故多愁。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从小修的命运遭际、性格特征、生活行为等多角度逐层揭示其情感产生的原因,避开道德判断而重点强调其情感构成的真实性)予读而悲之。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且《离骚》一经,忿怼之极,党人偷乐⑧,众女谣诼⑨,不揆中情,信谗齌怒⑩,皆明示唾骂,安在所谓怨而不伤者乎?(以《离骚》“皆明示唾骂”而无损其风采为例,直斥呆板固化的诗教)穷愁之时,痛哭流涕,颠倒反覆,不暇择音,怨矣,宁有不伤者?且燥湿异地,刚柔异性,若夫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是之谓楚风,又何疑焉?
点评:七子提倡模拟前人,袁宏道便列举屈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且屈原和“公安三袁”均为楚地人,“是之谓楚风,又何疑焉?”这一层,作者的感情变得慷慨激昂起来,言辞激烈、语气急切,连用气势逼人的反问句,一气而下,如怒涛奔泻,威猛有力。表面上看,这是针对守旧文人对小修诗歌“太露”歪论的驳斥,往深处说,便是作者对复古派扼杀个性、祸害文风的愤怒讨伐和彻底清算。
(选自《袁宏道集笺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