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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之死:鲁迅文学之路的起点和开端

 民国女子 2023-04-24 发布于湖南

1.
那一年暑天,我上绍兴。
入了伏的绍兴刚落完一场雨,天空浮着游移的水色,风里有皮肤感触得到的细密水汽。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江南水乡的人来说,这感触是颇为熟稔的。
我从沈园出来,前往鲁迅故居,沿着春波桥走完一小段路,天空破出一道亮光来,身上已经湿透。
桥是座石桥,桥面几乎和两岸房檐齐平,站在上面,能看见乌青色的瓦片和竹叶状细长的乌篷船,挤挤挨挨,跟天边的云连成一片。我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云变幻模样,呈现丝丝缕缕的絮状,如同一床棉纱罩在头上,连声音都被吸了进去。
在这异样的寂静里,仿佛时间凝固,又仿佛时光倒流。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住的这么近!从鲁迅家的大门口迈步,左右拐两个弯,隔一两条小街,三百步之内,就是秋瑾的家……
有一个文友,是绍兴人。他说1920年前后,他太奶奶七八岁的光景,坐在河埠头上剥蚕豆,看见秋瑾一身藏青色的袍子,骑着黑色大马在街上跑过去。后来,秋瑾就在沿河的小广场上被斩了头,可她英姿飒爽骑着马的情形,却永远留在那个小姑娘的脑海里。
“这个女人,一百年只出得一个!很泼辣的!”他太奶奶说。
2.
1904年,秋瑾东渡求学,与自己的绍兴同乡鲁迅,在日本相遇。
来日本之前,鲁迅对秋瑾应该有所耳闻。他三弟周建人说过:“我们台门里的人都知道秋瑾,因为秋瑾家也是书香门第,也许和我们有什么亲戚关系。她的侄子和我是县学堂的同学。而秋瑾在绍兴时的行为有些特别,有违于封建社会的'三从四德’,大家都说她穿了男装,骑了马,跑来跑去。“
但鲁迅和秋瑾真正的交集,应该是到日本之后。
对这位同乡姑娘,鲁迅印象深刻,曾陆续跟人们说起:
秋瑾姑娘很能干,有话当面说,语气很坚决,不转弯抹角,所以有不少人怕她。
秋瑾姑娘爱唱歌,好合群,性格爽朗,而且善豪饮,讲话精辟,又热心公益,所以很多人喜欢和她接近。
秋瑾姑娘虽然生得很秀气,但人品很高,所以都不敢在她面前讲浮话……
可是,这位让人印象深刻的秋瑾姑娘,显然没把当时的鲁迅当同道。也许她觉得这位离群索居的同乡太少血性,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有过流言传说里的龃龉,虽然鲁迅不至于落得遭秋瑾蔑视的地步,但在秋瑾的资料里,确实找不到她对这位邻居的一字一句。
秋瑾在日本交游甚广,对于那些志在反清的革命青年,她引为同志,经常往来。为什么与鲁迅却如此隔膜与疏离?他们不一定有过争吵和对垒,但两人有分歧是不容置疑的。当时的鲁迅很有可能对秋瑾有点不以为然;她太狂烈,热衷政治,出言失度。敏感冷静的他大有可能从中嗅到了一种革命的不祥,企图暗自挣扎出来,独立于这一片革命的喧嚣。
他的意识里,说不定藏着一丝与鼓噪革命派一比高低的念头。只是,时不待人。1905年,就在秋瑾回国筹款起义的数月后,鲁迅亦匆匆返乡。关于他这次回绍兴的缘由,坊间莫衷一是。比较流行的说法是被“骗”回来完婚的。成亲后的鲁迅没多久就再次回到仙台,次年,他在日本知悉了秋瑾的死讯。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秋瑾之死,对鲁迅的心灵造成极大的冲击,他们本是同乡,本能成为知己。当年,他剪掉长辫,题诗赠友,不也发出“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铮铮誓言?可当同乡抛头颅洒热血之际,他却只扮演了一个“看杀”的角色!
回顾他归国后的生涯,特别是三一八和九一八之后,显然他竭尽了全力,都无法挣脱一种类近羞愧的心情。它潜随着先生的一生,暗注着先生的文字。充当“看客”,看杀同乡的自责,一直在他心底浸蚀和齿咬,使他不屑与当时的名流文人为伍,亦使他终生不得安宁。他不知道——苟活者的奋斗,是否能回报殉道者的呼唤。
时间如一个不义的在场者,它洗刷真实催人遗忘。邻居的女儿那么凄烈地死了,他反刍着她逆耳的高声,一生未释重负。他不能容忍自己在场之后的苟活,所以他也无法容忍那些明明在场、却充当伪证的所谓君子。
当年的陈西滢稀里糊涂与鲁迅打了一场笔仗,他不会明白自己的轻薄为文,触动了鲁迅的哪一根神经。他不懂学生的流血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懂面对青春的献祭,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言行禁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冒犯了鲁迅最痛苦的、做为生者的选择。
3.
鲁迅最开始的宣泄和清算,是在《新青年》的页面上。他最初也是最伟大的作品,与秋瑾、徐锡麟这两位死于国难的同乡有关。
徐锡麟事败后,被清兵剖心食肉一事,成了他文思的直接引子,吃人行为成了《狂人日记》最基础的结构间架。借着这个开山之作,他不仅表达了自己所受过的刺激,也忍不住代徐锡麟进行控诉:“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吃到徐锡麟!”
1918年,他在短篇小说《药》中,借“人血馒头”塑造了夏瑜这样一个革命党人的英雄形象。夏瑜是秋瑾的化身,《楚辞·怀沙》:”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鲁迅运用了隐喻,“秋”和“夏”是两个相连的季节,“瑾”和“瑜”均为美玉,皆是令人容易联想的。
这样写的真实动机,埋在他思想最深的暗处。如果抛开徐、秋二同乡的影子,很难谈论鲁迅文学的起点和开端。套用日本式的说法,他们三人是同期的花;只不过,两人牺牲于革命,一人苟活为作家。我想他是在小说里悄悄地独祭,或隐藏或吐露一丝忏悔的心思。
散文《范爱农》更是直接的透露。
范爱农是徐锡麟的弟子,与鲁迅同期留日,一个革命大潮中的失意者和牺牲者。鲁迅借范爱农的嘴和事,不露声色地披露了如下重要细节:
以徐锡麟、秋瑾为代表的革命党与他疏远的事实。“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虽然关于疏远的原因已无需深究,但鲁迅依然半加诙谐带过了这么一笔。
其次,徐锡麟剖心殉难后,他在东京留学生聚会上主张向北京抗议的细节:“我是主张发电的。”
最后,散文叙述了他与范爱农的交往,表白了他对死国难者的同学们的一种责任感和某种——补救。范爱农给了鲁迅补救的机会,他们的相熟同醉,都使鲁迅获得了内心的安宁。穷困潦倒的革命军后来依靠着鲁迅,这件事情是重要的。所以,散文记录的濒死前范爱农的一句话,对鲁迅非同小可:“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
可以说,《范爱农》于鲁迅个人,其意义甚至大于《狂人日记》。它是鲁迅对旧事,对过往的清理。他对一切最要紧的事情,都做了必要的辩解、披露,以及批评。它是那种不写灵魂不能得安宁的作品。我想,当鲁迅写完了它以后,郁塞太久的一团阴霾终于散尽了,他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自己,面对死亡,面对一切……
在某种意义上,《范爱农》是鲁迅对这个世界的“告白”。他借“王金发”异化为“王都督”的例子,证明了革命之后必然出现的腐化。他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坚决地表明了自己拒绝激进、拒绝暴力的文学取道。在先行者的血光映衬下,这条道路显现出险恶的本色,行进在这条道路上,同样需要勇气和担当。
而且,可能更寂寞。
4.
从秋瑾的故居出来,游客不多,我一人往八字桥、西小河的弄里走,沿途所见,皆是江南的寻常街景。
小桥流水,住家大多数是老居民。凉亭里有人在打牌,草已经到人大腿这么高,几棵桂花树的树杈上挂着几件内衣和裤头,像是洗出来晒忘记收了,根本没人注意。在扑面而来的蝉声里,桥两边的大柳树纹风不动,树下的白房子里散出炒菜的锅气和油味。一个赤着上半身的大爷端了一碗饭菜,胳膊肘抵着临河的窗沿吃着,把嘬出来的菜渣子吐到河里,乌篷船在前方慢悠悠划远,荡起水纹又渐渐平复……
绍兴,呈现出最平和的市井生活,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作者:甘草子,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主播锦书,喜爱文字、唱歌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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