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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词曲同异浅说

 杏坛归客 2023-05-11 发布于山东

俞平伯(1900年1月8日-1990年10月15日),原名俞铭衡,字平伯。湖州德清东郊南埭村(今乾元镇金火村)人。作家、红学家,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诗人,中国白话诗创作的先驱者之一。清代朴学大师俞樾曾孙。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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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曲者,乐府之支流,自有唐迄近代。其起也,非有意的文学革命,如今人所云,乃由音乐之自然迁变而成者,者,意内言外,上司下言,作“词”者,隶体也,与“辞”通。古乐府有声有辞,辞即词也。曲者,曲折也。《汉书·艺文志》有《河南周歌诗》,又有《河南周歌诗声曲折》,其卷数相同,若释以今言,则犹两部传奇,一无音谱,一有之耳。《礼记·乐记》曰:“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队,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此“曲折”二字所由出,亦即曲之具体形容也。今乐虽非古乐,而事理则同,后人所谓“音节杂比高下短长谓之曲”(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其义略同。就乐府之文词而言曰“词”,就其声音而言曰“曲”,皆乐府之异名耳。

言词、曲既皆为乐府,故两名每混用。方曲之未兴也,词亦泛称为“曲”;迨曲既盛行,曲又广称为“词”。清宋翔凤《乐府余论》曰:“宋、元之间,词与曲一也,语稍不憭,殆即指此而言。”宋又曰:“以文写之则为词,以声度之则为曲。”此即上述之义也。如称和凝为“曲子相公”,《花间集叙》曰“曲子词”,晁无咎评东坡词曰:“曲子中缚不住。”词即曲也。曰《北词广正谱》,曰《词林韵释》,两书皆为北曲而设,则曲亦词也。词、曲之界说既含混如此,自非片言可尽,今言词、曲之同异,只可择要而加以比较耳。

一、渊源之相同也。顾起纶曰:“唐人作长短句,乃古乐府之滥觞也。”昔人以李白《菩萨蛮》《忆秦娥》为词之祖,其实两章真伪尚不可知,而六朝乐府,如沈纹《六忆》之流,已多为长短句,往往有类词者。推而上之,汉武《秋风》亦名“辞”,屈、宋《骚》《辩》亦名“辞”。词曰诗余,诗之余也,《三百篇》中已多繁促相宣,短长互用,启后人协律之源。故词体虽定于唐代,而其渊源则甚古也。词体既立,流变渐滋,令、引、近、慢,词穷而曲生矣,《艺苑卮言》曰:“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又曰:“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是曲有胡乐之成分,似与词不同,而细按其实,则词岂无胡乐之成分欤,亦只有新旧之别耳。大凡异域文明,移植中华,其新来者犹存其外国之面目,其旧入者辄转而为国粹,固不独词、曲为然也。如琵琶之于批霞那,胡琴之于梵娥铃,岂非五十步百步之别,而何国粹之有。

词固出于古乐府,但乐府之风流却不仅为词,有大曲焉,有法曲焉,有转踏焉,赚词焉,诸宫调焉,皆词之昆弟行,而金、元戏曲之直接尊亲也。故曲体之生,一方直接与词相承,一方又与词同导源于古乐府,王氏《戏曲史》已备言之,故词、曲之同源,在文史上实不可否认之事实也。

二、体裁之相近也。词、曲均以白话为当行,而愈转愈趋于繁缛雕饰,此文运之相迎也,词分为令、慢两体,若《填词图谱》长调、中调、小令之说,非古也。曲则分小令、套数,小令约与词相当,而套数联数曲或十余曲为一套,此词中所无。但如宋赵德麟叠用〔商调〕《蝶恋花》咏西厢事,便有套数风味,此体裁之相近也。据王静安统计,在北曲三百三十五牌名中,有七十五种与词相同;南曲五百四十三牌名中,有一百九十种相同。是南曲与词之关系较北为尤密。此牌名之相袭也,或以曲用衬字,词则不用,为二者之别。其实亦不然。北曲固多用衬字,亦有以少用衬字为贵者,至南曲则必须限制用衬,所谓“衬字不过三”是也。词中亦非无衬字,观敦煌发见之唐人词可证,是在用衬字一点上,词、曲非有大异也。

三、歌唱动作之相似也。词不可歌则有南北曲,南北曲不可歌,则有水磨腔,今之昆腔是。以今日言之,所谓宋词、元曲皆为书案上物,不可被诸管弦,而在当日本皆可歌,此不待证而明者。北曲是弦乐,其伴奏者为三弦。词、南曲皆管乐,其伴奏者为哑觱粟、箫、笛,亦有徒歌者。

曲有身段动作,似与词异,若细考之其区别又不分明。曲中之小令、散套皆清唱,无动作者也,杂剧、传奇其扮演时有动作者也(当然亦可清唱)。是曲不必皆有动作者也,即以元戏言之,或言唱者自唱,演者自演,歌唱不与容止相丽,虽未成定论,却可备一说,是曲中之身段动作亦并不完全也,返观唐、宋之词,亦非全是清唱,词出于古之队舞,如《菩萨蛮》《苏幕遮》皆是也。据《容斋随笔》有“骏马、胡马”之说,则《苏幕遮》简直是马戏中所唱之牌名。刘复所辑《敦煌掇琐》中载有唐代词之舞谱,虽不可诠解,而其必有动作无疑也。是身段动作不足为词、曲之分界明矣。但后来之词仅付歌筵,继起之曲殊宜舞榭,似各有专工而不相蒙,却非二者原来有此区别也。如白石诗云:“小红低唱我吹箫。”其不含动作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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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其异点,却非片言可尽,综括之亦有数端,恐亦未全也。

一、词、曲内容之不同,王氏已言之。词多为抒情,几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其叙事者则为鼓子词,如上引赵德麟《蝶恋花》,但传世不多。代言除在文中夹有片段,几绝无也。曲则三者均有,而以代言为胜,剧曲殆纯为代言体,而曲固以戏曲为其大光明宝珠也。其小令、散曲犹与词相近耳。又词以艳体为主,铜琵铁板称为别调,曲则无所不包,无施不可,广狭亦殊异也。

二、宫调之不同,宫调究为何物,古今聚讼,迄无定论。词、曲之宫调固皆隋、唐燕乐之遗,与先代雅乐无关,词有七宫十二调,北曲有六宫十一调,南曲则减为十三调而尚不全用,其数字已各不同。且词之与北曲,北曲之与南曲,词之与南曲之间,其宫调究是一事否,正有问题也。徐文长《南词叙录》曰:“北曲盖辽、金杀伐之音,然其六宫十一调,犹唐、宋之遗也。”是北曲宫调本诸古昔。但其言实甚笼统,且既为胡戎杀伐之音,又岂得与古调相合?依情理揣之,知其不然也。徐又曰:“南曲本市里之谈,即如今吴下山歌,北方【山坡羊】,何处求宫调。”却为明通之论,南曲宫调实系杜撰,不过取声音之近者归为一类而已。南曲宫调既为后人杜撰,聊装点门面以配北曲,视北曲且尘下,其不足为词之嫡嗣甚明,地望虽相近而时则相距远矣。故宫调究竟为何未可知,而词、曲之宫调并不相同,则可得而言也。

三、旁谱之不同,分为两点:(甲)旁谱本身之不同。南北曲之文谱今保存在昆腔中,虽已非其夙,而犹可仿佛,大概每一字之旁谱长而且复,词之工谱已不存,幸姜白石集中自度腔均附旁谱,虽节奏不可知,而音符约略可辨,盖一字一音而又颇拗涩,与曲谱之绵长流利迥异也。此犹为形式之可指别者,更深求之。(乙)旁谱作法之不同。揣白石翁专为新制之腔留谱,而其他则否者,以旧曲之谱原不待书也。盖词谱是固定的。譬如《浣溪沙》有一万首,而此万首只是一个唱法——《浣溪沙》。其情形与今之《五更调》“孟姜女唱春”并无不同。词家之不为词留谱,直以万口从同而忽视之,当日写谱宁非冗赘,而孰知词之唱法,缘此而亡也。曲则稍异,原始之北曲亦是固定的,或半固定的。沈宠绥《度曲须知》曰:“古之弦索但以曲配弦,绝不以弦和曲。凡种种牌名,皆从未有曲文之先,预定工尺之谱。”又曰:“指下弹头既定,然后文人按式填词,……曲文虽有不一,手中弹法自来无二。”其言甚明,无须申说。元曲亦以一曲一谱而亡,与宋词实相若也。但沈君所谓古,指元代或明初而言,若明代之弦索已渐不固定矣。故沈曰:“昔弹之确有成式,今则依声附和而为曲子之奴。总是牌名,此套唱法,不施彼套。总是前腔,首曲腔规,非同后曲。以变化为新奇,以合掌为卑拙。”其为半固定的,又甚明矣。此种情形若强名之,殆为北曲之南化也。今日昆腔昆谱之法,以字音为主而以音律从之,虽发明于魏良辅,而南曲盖先有此倾向,非良辅一人向壁虚造也。不过原始之音太芜陋,魏氏起而正之耳。余尝疑南曲最先实无定谱,名为一个牌子而唱法出入太多,故魏氏得以字音为主而撤弃古法也。要之词谱是固定的,北曲是半固定的;南曲是杂乱的,磨调是活动的,此旁谱作法之异也。

四、最初之词、曲虽同为口语体,同趋于文,而后来雅俗之正变似相反也。换言之,即词之雅化甚早,而白话词反成为别体;曲之雅化较迟,固已渐趋繁缛,仍以白话为正格也。此种情形在文史上一览可知,不待烦言也。原因自非一端,而口语在词、曲中用法不同,亦主要原因之一。曲似乎始终以口语为主,而以文言中词藻错杂之。凡历来成名之曲家,无不以白话擅场;反过来说,若不能善用口语,即无为名曲家之资格也。明人固不待言,即清代之南洪、北孔,亦非仅以雕琢涂饰见长者。词用口语只在宾位,却有两种情形:(甲)白话的词老早就被撇在一边,在名家集中偶或见之,如少游、山谷、美成诸家,皆在普通之词外别有白话体,却占全集极少之百分数,又不以此传名。如近人胡适《词选》,凡浅显之词均引归白话,与史实不合。(乙)词中白话可当作文言用。其形式虽是白话,而用法无异文言,如“了”字本为白话中语助,如“我来了”之“了”,此了轻读。在词中如“甫能炙得灯儿了”,此“了”重读,若读“甫能炙得灯儿了”之“了”,如读“我来了”之“了”,则不成为词矣。试观词之名家贵能沉思翰藻,并不必善用口语,多用口语反成轻倩小品,每不为评家所重。故词、曲之源同为白话,其流变迥异;曲犹保存其乐府之本来面目,词则成为诗之别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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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乐府中有大曲、小唱之别,词者小唱之一,而曲则大小兼之。曲中小令亦是小唱,其套数导源于古之“大曲”,乃集多曲成为一曲。词则以一曲或两曲为单位,(单调者一曲,双调者两曲。凡词之上下两片者,即双调,实为两曲,其后一曲大概为前腔换头也。)至长为《莺啼序》,亦不过四段。鼓子词为词之别体,亦只叠用同一牌名而已,不如曲套之复杂也。曲套之分为首、腹、尾三段,尤为词中所无,以其导源虽同,本不尽同也。

六、风格之不同也。此固难于确指,而如水冷暖,惟饮者自知耳。尝谓词毗于柔,曲偏于刚,诗则兼二者之美。词虽出于北里,早入文人之手(唐五代),其貌犹袭倡风,其衷已杂诗心,多表现作者之怀感,故气体尚简要。曲则直至今日犹未脱其歌场舞榭之生涯,犹重听众之情感,虽文家代作,不能与伶工绝缘,故情韵贵旁流。词静而敛,曲动而放。词纵故深,曲横故广。以词事为曲,必拘而不化。以曲笔为词,必直而无韵,故词、曲名为娣姒,而自来文人兼工二体者实寥寥也。其他微细之差别,洵如士衡所谓“良难以辞逮”。窃谓诗之于词,不仅齐言与长短句之别,故“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不是五言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又不是七言诗也。词之于曲何必不然。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还魂记·惊梦》),又不像《沁园春》中四句也。此种区别貌似玄虚而中甚切实。上述词、曲不易兼工,固是一证。元、明人作曲之才殆属天纵,而词未必佳,及清人复振宋词之坠绪,而曲又衰矣。如洪、如孔,视关、马、郑、白、王实甫、高则诚、汤若士、徐文长何如耶,固云文章气运使然,岂非词、曲二者,其间本有犁然之界耶?世有解人,当不以鄙言为河汉也。

至于二者之前途,既非本篇题目所括,且蒙异前识,亦无由预测。然其兴也,本诸乐调;乐调既亡,则譬诸无源之水,涸可待也。故大抵都不能乐观,而曲之继起无人尤甚于词。何则?词已蜕化为诗之别体,得随华夏言志之文章以俱永,如人之借尸还魂,假如有其事。曲则始终留滞歌场,乐而不诗,今恐已成绝响,不待他年也。试观近百年来,词家几人,曲家又几人,其消息盖可识矣。元、明人作曲之才实是天纵,不可测也。更详之,明人尚是勉强凑合,琵琶可归入之曲,汤、徐二子以视元人,犹虎贲之于中郎也。绝大之文章在数十年中优昙示现,不可谓非文史上之奇迹也。明人每言元代以填词(即作北曲)制词取士,或疑其未确,余则以为盖事实也。若无在上者之提倡,安得若是之风起云涌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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