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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故事(六)全能的父亲

 菩提树下思如泉 2023-05-30 发布于浙江

不少朋友留言,希望更多地了解家父早年的故事。但文人委实了解不多。因为哪怕到了晚年,父亲自己也不愿多说。文人猜想,父亲不说,估计是不愿触及自己心中痛苦的神经。譬如,川东地下党大批战友黎明前的牺牲,还有,就是自己被下放劳动后二十多年的种种委屈。

不过,有些事情,文人还是有记忆的。譬如,为替父亲申述,母亲曾经斗胆给毛主席写过一封信。信中反复辩解两件事:一是父亲后来策反国民党的一个师,为何失败;二是大跃进后期,为何父亲分管的监狱里死了不少人。我猜想,父亲58年之所以被下放农村劳动,一定就与这两件事有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文人看来,父亲被下放的真实原因,就是那个年头的官场内斗,至于其余,只是托辞。对国军策反,怎么可能把把成功呢,要真是那样,还需要与国军短兵相接、流血牺牲?大跃进后期就是灾荒年,大四川普通百姓都大量饿死,遑论犯人?事实上,父亲下放农村后不久,也曾经因为饥不择食吃了太多马桑果,要不是附近村民抢救及时,自己都差点死于非命。晚年的父亲,尽管别的不愿多提,但却多次向我们表达了对村民救命之恩的感激。

从我有记忆起,父亲已是黑人口,想做农民也不可得,一直依托母亲我们一起生活。由于父亲不苟言笑,太过威严,所以,我们兄妹几个,小时候都与父亲不太亲近。但是,父亲身上有一点,却我们弟兄姊妹几个都非常佩服的,那就是所有农村生活的必备技巧,父亲全能。甚至可以说,比一般农民还要能干得多。

母亲出身,是小县城的小布尔乔亚,除了能歌善舞、教书育人外,农活是基本不会干的。如此,也就更显出了父亲的能耐。尽管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是母亲的工资,但一家人衣食住行的打理,靠的是父亲。学校给我们家分了不到一亩自留地,地里劳作的,总是父亲。每年种植的品种,不但有各种瓜果蔬菜,还有洋芋、红薯、萝卜等,用以补充主食的不足。

父亲如农民一样,播种除草,担粪施肥,天天在地里干活,把菜园子收拾得非常好,基本没见过我家有缺菜吃的时候。到了秋天,父亲也如周围能干的村妇一样,提早就把豇豆、四季豆晒干,甚至还会准备下不少的干洋芋片、魔芋片,以备冬日之需。当然,过冬之前储备最多的,离不开家乡的老两样:一是地里不怕霜冻的大白菜,二是家里的青菜(芥菜)干。后者,家乡一般叫“白盐菜”。由于太硬,吃起来难以咀嚼,所以,当地百姓也戏称其为“老梭镖”。这个东西,当年可是家家户户过冬的必备之物,但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反倒成了稀罕物。

父亲不仅用那块自留地种植瓜果蔬菜,还不停地在学校周围空地上开荒,种植经济作物。种植最多的,是草烟。种草烟,那可是个技术活,一般农民都种不好 ,可家父种植的草烟 ,基本都能长一人来高,叶子又长又厚,连周围的农民都经常来我家地里取经。那时,还不流行加工烤烟,烟叶收割后,都是直接晒干,叫做毛烟。印象中,当时毛烟的价格还不比猪肉便宜。所以,我家靠种草烟,每年也能增加一些收入。

除了种烟,父亲也饲养家畜、家禽。养猪养鸡,此处不表。父亲还养殖过长毛兔。兔子繁殖极快,要不了多久,几只兔子就会成为一大群。兔毛剪下来,可以卖钱。兔子淘汰后,又可以改善生活,一举多得。只是那时候时不时会有人来“割资本主义尾巴”,所以,在我印象中,父亲的养兔事业,基本都像兔子的尾巴一样,长不了。刚有一定规模,风声紧了,就不得不收摊。当然,这时候,不懂事的我们反倒是最高兴的,因为又有“兔嘎嘎”(兔肉)吃了。

父亲的竹编手艺,也非常了得。在我印象中,我家生活所用的撮箕、烘笼、提篮、背篓等,就没有掏钱买过,都是父亲从邻居竹林里讨来竹子,自己编的。竹子砍回后,剖竹、分层、刮青、劈丝,在父亲的刀下好似庖丁解牛。竹丝准备停当后,在地上按大小粗细编配就绪,后面就是竹丝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要不了几个小时,一件成品就会新鲜出笼。在我印象中,只是编织背篓一项,无论是大的“柴背”、中等个的“立背”、小的背孩子用的“凉背”,父亲都不在话下,出来的活,即使与老篾匠比,也差不了什么。

父亲擅长的手艺中,有些还是附近村民根本不会的。比如,腌制榨菜,这个可是来自父亲老家、榨菜之乡丰都的绝活。父亲会这个,不算稀奇。再比如,酿造酱油 ,这个就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学来的了,反正缺油少盐的日子里,我家就常靠父亲的自制酱油制作凉拌菜度日。在记忆中,似乎一切蔬菜,均可凉拌。我最不能理解的是,父亲居然有一手硝皮的好手艺。他所硝揉出来的皮子,又轻又薄。也正因为有这门手艺,那些年尽管节衣缩食,父亲还是花费了不小代价,收购了几十张野生狐皮。父亲留下遗物中,最珍贵的就是他所留下的几件狐皮大衣。现在想起来,母亲说父亲手里曾经有一张大虎皮,我是相信的。因为只要爱好,他一定就会四处踅摸,这与我收藏古玩,是一样一样的。

小时候的父亲,留给我们的印象就是威严。这一点,我们兄妹五人均无异议。但是,是不是父亲就没有过温情的时候呢?父亲去世后,兄妹几人曾经一起围坐在火铺上,非常严肃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两个妹妹提到了父亲的糖豆。是的,父亲赶场,不时会买些红糖、白糖回来,然后用花生或者黄豆 ,为我们炒制糖豆。现在回想起来,那一锅一锅的糖豆,确实就是父亲的温情。

但是,坐间有两件事,我想说却一直没说。一件是那年父亲送我上大学,在丰都临别时,父亲真的是掏光了身上的最后一枚钢镚,硬揣给了我。不说,是怕兄妹们会怪我不体谅父亲。另一件也是那次回丰都,我与二叔说起了父亲的种种能耐,二叔当时一脸的惊讶与不屑:“就他那个公子哥样,怎么可能会干得了这些个事哦?”。这个,我之所以不说,是怕破坏了兄妹心目中已经存在的关于父亲全能的美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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