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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恒元」的历史拼图

 考槃在澗 2023-08-06 发布于江苏

“鼎恒元”的历史拼图

文/老恺

大约1970年代晚期,我尚年幼之际,每到寒暑假常寄住在常州北门的外祖家,外祖母有时会差遣我跑腿——“到鼎恒元去拷一角洋钱陈酒来!”她说的“鼎恒元”,是指北直街上一个破败的酒酱店,那店位于青山桥桥南,店面不大,也就两间铺门面,朝西横着一架肮脏的案板,排着几个盛着酱、辣糊、腐乳的深色钵头;两节简易玻璃柜台,后柜挂着几个大小各异的竹制提吊;柜台内侧立着好几个不同色泽的黄酒瓮头。店堂里一应器具家什都有年头了,显得有些灰暗,而且永远散发着一股酒酱店的特有酸味。

当时,我一直不明白,这家酒酱店的招牌上明明是写着“中华酿造厂第一门市部”几个黄底红字的蹩脚美术字,为什么家里的长辈们却总是习惯性地称之为“鼎恒元”,甚至在某些时候,我还常被街坊邻居们冠以“鼎恒元顾家的外孙”这样的称谓。

对我而言,“鼎恒元”确实是一个传说,我从未亲眼得见——它是半个多世纪前尚存于常州北门的一个老字号酿造坊,由我的曾外祖父顾子纯创立于清末,并由我外祖父顾幼良一直经营到解放后,才泯于1950年代中叶的“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运动。

本文资料主要来源于一部关于北直街顾氏家族史(近代)的手抄遗稿,以及少许其他回忆录文本、部份长辈的口述史记录,并参杂有我本人童年时代的印象——关于鼎恒元遗址的残存记忆。以上各个相关部份彼此参照、相互补充,构成了本文历史拼图的多重元素。

“鼎恒元”的门店旧址,位于常州北门青山桥南的北直街,离北城门(青山门,现已湮灭)不远,这一带是进出城必经之路,店铺林立,颇为繁华。鼎恒元的店面开间并不大,却颇为进深,前店后场,后边直通“北作坊”——那里有一个鲫鱼背式的大晒场,近一亩地,主要是加工粮食原材料的砻坊,也可供堆栈、仓储。门店每日拂晓即开张,赶早市,午后生意稍清淡,店员均轮换午休,并可每日免费享饮黄酒二两。

除了“北作坊”,鼎恒元另有一个更具规模的酿造工场“南作坊”,占地有二亩多。工场在离门店不远的四家弄南,前门开在北直街上,进去后要穿过一个堆放原材料(糯米、糙米、面粉、麸皮、黄豆等)的栈房(栈房的门卫叫做“戆伯伯”,他是顾家的一个姑表远亲,世居唐家湾),里面就有一个很大的园子,一半泥地一半砖地,到处倒扣叠放着晒酱用的阔口酱缸——这就是俗称的“酱园”和“糟坊”。园子左首有一道围墙,隔开了墙外几排东西朝向的老式平房、一幢中西合璧的新式砖木楼房和七间朝南的新式平房(均附设有西洋卫生盥洗间)——那是顾氏两房兄弟的私宅寓所;右首的一排朝北平房是成品仓库,堆着许多包裹着草包的密封酒瓮;园子最底处有数间竖着烟囱的平房、立着一架机井(俗称洋井),那是糟坊,终日烟雾缭绕地十分忙碌,若是逢到踩粬这样的特殊日子,做酒师傅们都是脱得浑身赤条条的“做生活”,顶多只挂一丝——光腚在私处兜一块白布而已;糟坊旁就是南作坊的后门了,门外直达小火弄,一条青皮弹硌路面的弄堂。

以上的场景描述来自数位长辈不同口述的拼图,基本呈现的是1950年代初鼎恒元在公私合营前的最后景像。

鼎恒元槽坊特制的酒瓮遗物(由顾念劬先生留存幷提供图片)

“鼎恒元”老字号由顾子纯创立于二十世纪初叶(具体年代失考),顾早年曾供职于上海轮船招商局等洋务机构,虽是旧学出身,却见过世面,所以行事一直具有某些海派作风。晚清末年,他去职回乡后不久,即筹办了“鼎恒元”。据《常州市志》记载:清末,较有影响的酱园有鼎恒元(慎记)、泰记恒、公记详、乾大顺等。

鼎恒元的初始资本有三股,“三足”为“鼎”,是为“鼎恒元”字号原意——有时也被写作“鼎恒源”。三家老股东分别是:顾氏(四家弄)、谢氏(中玉带桥)、蒋氏(天王堂弄),都是北门街上老门老户的家族——顾谢二家是历代世交,从谢钟豪之父辈始,与顾氏家族的交情已历四代,延续近百年;顾蒋二家有某种姻亲关系,顾幼良与蒋瑞联之妹自幼定亲,未及完婚而少女早夭,但双方家庭一直以亲眷称呼往来。

其时,鼎恒元槽坊除了北直街总店,还设立了两家支店,东号位于千秋坊惠民桥(小河沿南,现已湮灭),西号位于西门吊桥。在1928年版《武进年鉴》所录的在实业名录中,记载如下:

鼎恒元槽坊(总店),经理顾子纯,开设武进市北直街277号,电话198;

鼎恒源槽坊(支店),经理朱春阳,开设武进市千秋坊88号;

鼎恒义槽坊(支店),经理陈润德,开设武进市西城门口6号,电话478。

支店只从事零售批发而不事生产,由总店的酿造坊统一供货,除酒酱外,也售卖油盐。鼎恒元所产酒酱均附有“慎记”标贴,这一名称来源已迷失不可考。

顾子纯为人通达,而又向来热心于酒酱行业的公益事业,积极参与同业公所的建立。据《常州市志》记载:1917年7月,酒酱业鉴于“向无统系”,故而重建公所,以求统一。顾子纯在晚年所做的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在西门怀德路上主持建造了“酒酱公所”,使得原来的驻所于仁育桥(化龙巷南口,现已湮灭)的同业公所,有了固定会址。而顾本人也一直在本邑工商会中代表槽酱业出席,在1926年版的《武进年鉴》里,记载了当时代表槽酱业的六家老字号:

顾子纯(鼎恒源)、屠公覆(泰记恒)、高永霓(公记祥)、江上悟(江万聚)、诸永生(恒源隆)、韩梅生(源丰永)。

其中,“江万聚”和“恒源隆”都是当时常州槽酱业的著名老字号,均有百年以上历史,作为后起的“鼎恒元”,因经营有方、规模扩大,已隐然可跻身其间矣。

顾子纯生卒年代不详,大致去世于1930年代初,“鼎恒元”作为遗产由长子顾幼良与次子顾少鸿继承。顾少鸿少年起即任职于本邑钱庄和银行,颇具经营才能。约1933年,顾少鸿游历镇江、扬州途中见识到了镇江香醋,从中看到商机,他回常后即开始招聘作头,筹建醋坊,拓展了鼎恒元的生产品种,其生产的香醋,在本城占有相当市场。只可惜他于1939年因病早故,时年仅三十一岁。

鼎恒元自创立之初,即一直由大股东顾子纯自任经理,后又有陈润德任总店协理,陈精明干练,与顾似有师生之谊。父、弟先后过世后,顾幼良全面接手了鼎恒元生意,他早年在上海的教会学堂接受西学,通英文,原本应从事邮政职业,却阴差阳错回乡接管了这份家族产业。与其父相比,顾幼良身上的文人逸士气质更重,他虽是鼎恒元大股东,却只任协理,而由陈润德任经理主管经营——这也是顾子纯生前的安排。1940年前后,时世动荡,蒋、谢两家先后退股,陈进而成为新股东。

顾幼良(左)与顾少鸿(右) 约1938年

抗战爆发之初,鼎恒元的生意经营一度陷入困顿;待汪伪政府入主,时局相对稳定后,鼎恒元进入了新的发展时期,除却北门总店规模扩大外,在原有两家支店的基础上,又增设分号两处。而在作坊生产方面,除却原先的酱园、糟坊,砻坊的生产规模也得到了扩大,并与他人合股而独立门户,发展成为“庆丰米厂”。

酱园生产的繁忙时节主要在夏季,豆料蒸熟加曲发酵后,要入酱缸置于酱园露天晒场,经烈日曝晒而成酱,再将之压榨沥得酱油。入秋后,鼎恒元主要的活计就转到了糟坊,传统的黄酒制作工艺比较复杂,浸米、蒸饭、晾饭、落缸、开耙、发酵、煎酒等前后工序近十道。旧时酒坊里,“作头”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负责所有的统筹安排和技术细节,相当于车间主任和总工程师的合体。鼎恒元早年的酒作头名叫史林宝,他能制作粬酶并控制酒的度数,十分能干,当年每到斋酒仙或踩粬这样重要日子,东家都要专门整治素席以待之。

酿酒、制酱的基本生产原料是大米、黄豆,鼎恒元通常经过水路直接从武进乡村购进未经脱壳加工的上好稻谷,将稻谷碾轧脱壳加工的手工业作坊,就是砻坊。1940年代中期,鼎恒元的砻坊引进了马达电动机,改变了原先依赖牲口畜力推磨的状况,提高了生产效率。

从多位长辈不同方向的口述中,其实并无法得到我的外祖父顾幼良在1949年后的完整拼图,一个可以粗略勾勒的形象是:他作为一个讲究传统规矩和遵循制度等级的老派商人,实诚到几乎刻板,一贯信赖共产党政策宣传,内心真诚拥护社会主义改造——虽然,他本人被归类为资产阶级,其实是运动的改造对象。

1953年底,中共中央开始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严格控制粮食市场,严禁私商粮食自由买卖,这对必须依赖粮食为生产原料的私营酿造坊的打击是致命的,鼎恒元的作坊生产和门面经营都因此受到了极大影响,各方面经营情况每况愈下。顾幼良做为具体经管的业主,费尽心机而只能勉力维持,如此苟延残喘了年余,“公私合营”已是势在必行。

1956年初,常州市掀起社会主义改造高潮,私营工商业纷纷列队向政府申请公私合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全市资本主义工商业完成了“全行业公私合营”,作为酒酱业的私企,鼎恒元亦顺应了这一历史性的变革。1月19日,常州市三万多人在北门体育场举行了集会,庆祝社会主义改造成功,鼎恒元的股东、作头、师傅、店员一起参加了大会游行,顾幼良更是亲自带头敲锣打鼓,不遗余力——这一历史图像迄今内存于许多老人记忆中。

公私合营后,鼎恒元被拆分为三:其一,酱园槽坊与业内其他槽坊合并,成为中华酿造厂的部份前身,据《常州市志》载:1956年公私合营后,震新、鼎恒元(慎记)、源余、德泰永、源大成等24家酱园经合并后归口市蔬菜食品杂货公司领导⋯⋯1958年,震新酿造厂等企业合并成立常州酱品综合工厂,鼎恒元酱园并入中华酿造厂。其二,总店门面继续保留,零售酒酱醋,后为中华酿造厂第一门市部,据《常州市志》载:1963年7月,鼎恒源、同泰丰、震新、德太永4家酱园店分别归属中华酿造厂、常州酱品厂领导,作为工厂的零售门市部。其三,砻坊——即扩大后的“庆丰米厂”,因近粮食原料产地之故,被迁往武进西夏墅,顾幼良即被安排在此担任粮库会计工作,每周往返城乡一次,直至退休,后病故于文革期间。

晚年的顾幼良先生,背景为鼎恒元南作坊旧园子,约1970年代初

酱园的作坊设备被拆除迁移后,鼎恒元原址的工场房屋都被收归国有,成为居民大杂院。我迄今还留存着些许1970年代时酱园遗址的印象:干裂的泥地、破损的砖墙,荒草丛中倒扣着几只硕大的旧酱缸,有一只残破的酒瓮竖立在某处墙角,盛着半瓮肮脏的雨水⋯⋯

1980年代末期,北直街拆迁改造工程开始实施,青山桥下的鼎恒元总店被拆,四家弄顾氏私宅亦彻底拆毁,其南侧的酱园旧址也同遭覆辙,至此,旧时老字号“鼎恒元”的最后几处遗迹都随之荡然无存焉。


本文参考资料:

1,戴绍荪遗稿:《兰陵顾氏纪概畧》,未刊手稿。

2,顾念祖所著回忆录,未刊手稿。

3,顾念怀所著文章:《追忆伯父顾幼良先生》,“龙城春秋”杂志,2002年第二期。

4、戴树荪、顾念训、顾念胄、顾念劬口述记录稿。

5,《常州市志》第二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

6,《常州地方史料选编》第四辑,内部资料,常州档案馆编,1982年。

7,《历史性变革:常州市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资料汇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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