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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绿枝:谭富英和奚啸伯

 cxag 2023-08-13 发布于北京
 这是1940年,还是1941年中某一天的晚上,上海二马路大舞台门前车水马龙,霓虹灯照耀如同白昼。剧场内则座无虚席。人虽然是这么多,此刻却连轻微的咳嗽声也难得听到。大家正屏息静气,等待着一位北京来的名角出场。
 
 这位名角就是谭家嫡传老生谭富英。今晚他与张君秋合演全本《红鬃烈马》,从《武家坡》起到《大登殿》。
 
 那天晚上我由大人领着,坐在右排当中的一个座位里。那年我才十三四岁。
 
 谭富英也是我仰慕已久的。因为他的唱片,还有电台转播他在北京的演出,已经听了不少次。从小教我唱戏的表哥最服膺谭富英,认为他的唱流畅,豪爽,高低随意,音色特有一种醇厚之美。
 
 台上的胡琴拉起了导板的过门,谭富英在幕内唱起来了:“一马离了西凉界。”这段唱我是熟悉的。但今天谭富英唱得那么简捷,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辨味,导板便已唱完,随着锣鼓声,谭富英扮演的薛平贵好像也是很随意地走出台来,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如雷的叫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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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富英、程砚秋之《武家坡》


 接下去谭富英唱西皮原板“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他还是唱得那么简捷,可是,说实话,我也没有全神贯注地聆听,只是向往于一个成了名的、走了红的京朝大角的威风。觉得一个人能面对这么多仰望的观众施展自己的才艺,在他们心目中留下印象,也算是此生不虚了。
 
 又过了两年,上海已是敌伪统治的沦陷区,日子过得备受煎熬,但人们有机会还是要抒发一下自己的身心,看京剧还是人们最喜爱的娱乐活动。谭富英又接受牛庄路更新舞台(后改名中国大戏院)的邀请,到上海来演出了。

 这时我正在学拉胡琴,有位在更新舞台专门拉开锣戏的琴师戴先生,时常来给我以指点。在我的央求下,戴先生带我到后台来看谭富英的戏。

 我记得那天看的是《乌盆记》。谭富英在后台也很威风。到快要上场时,他才从独有的化妆室出来,前呼后拥,随从像众星拱月似的把他围了一大圈,侍候他,抚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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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富英《牧羊卷》后台照片

 我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只听得谭富英轻轻地说了声“镜子”,意思是他在出场前再要看看自己的化妆是否还有不够妥帖的地方。他就这么一咕咙,随从则忙不迭地跟着应声:“镜子,镜子!”连剧场的经理也帮着连声招呼。谭富英能使剧场天天挂“客满”牌子,让老板赚一票,老板敢不把这个角儿服侍好吗?
 
 谭富英当然一直到老都是盛名显赫的。若论对观众的号召力来说,我认为是在三十年代末和四十年代初,最为哄动,其声势几乎可以与马连良抗衡。当时更有一些剧评家,对马连良的一些革新多有不满,转而垂青于谭富英。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谭鑫培的孙子,老谭的余韵,在孙子身上,多少能得到一些体现。
 
 传说谭富英从小体质很差。祖父很疼爱这个孙子,对他说:我们家虽然不是很有钱,日子也够过的了。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就不要学戏,吃口安逸饭吧。谁知谭富英回答竟是:“不,我要学戏!”
 
 当时京城有许多科班,其中以富连成的教学最严,学戏最苦。爷爷又问他:“你要进哪个科班?”谭富英回答很干脆:“富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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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富英
 
 别人家的孩子因为家里穷,日子过不下去才被迫学戏吃那个苦。谭富英却不因为家里有钱而不想吃那个苦,看来只有一种解释,即天生是一块唱戏的材料,或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实在喜欢唱戏,为此甘愿吃苦。马连良也是这样,家里是开茶馆的,至少不愁吃,不愁穿,他也是志趣的驱使而投身此道。

 现在我们分析京剧出不来好演员的现象,常归结于学戏不够苦,孩子不在乎,不吃这行饭也无所谓,因此心志不专。道理很对,却并不能概括全貌。谭富英和马连良成名成家的例证,又可以让我们找到另一条理由,即随便干什么工作,有了兴趣,就更加主动,收效也更加显著。
 
 谭富英的父亲谭小培,是谭鑫培的第五个儿子,也是科班出身,初学武生,后改老生,其途径与谭鑫培相仿。谭鑫培在世时,按理谭小培可以托父亲的庇荫,着实显出点“苗头”来,但结果不如人意。一是父亲的名望太大了,儿子唱得再好,人家听起来,总有先入为主的成见,觉得还是听父亲的唱过瘾。二、因为有父亲的庇荫,他反而不大用功了。唱戏就是这点不含糊,你下多少功力,便显多少颜色。谭富英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接受了父亲的教训。祖父的声望只是祖父的,自己可以沾一点光,但自己要闯出声望来还得靠自己的努力。所以传说谭鑫培曾对谭小培说过这样的话:“我养的儿子不如你养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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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小培、谭富英在青岛
 
 就我个人的喜好来说,谭富英的唱,我推崇他的中年,到了晚年,他的嗓音越来越厚,但唱法越来越简,确实干净利落,却缺少了摇曳生姿的情味,所以从者不多。
 
 不管怎么说,谭富英是京剧老生的一方重镇。他的舞台形象,特有一种英挺之气,唱《定军山》、《战太平》这一类“靠把戏”(即穿起盔甲扮演大将),尤其出色当行。

 1947年,上海的戏馆老板组织谭富英和李少春打对台唱《战太平》,一时哄动了大大小小的京剧迷。李少春是武生的底子,又拜过余叔岩,这出戏是余派的看家戏,观众自然对李少春寄予很大的期望。谭富英是谭门本派,唱这出戏是盛名久负,观众更对之怀有莫大的兴趣。

 那天晚上,有些好事的观众竟连赶两个场子,戏的上半段看谭富英的,下半段看李少春的,比较下来,自是各有千秋。那天晚上,这两位名角都憋足了劲儿,都唱得一丝不苟,而最大的得益者是戏迷。可惜如此盛况,如今难得一见了。

图片李少春之《战太平》
 
 说到奚啸伯,我就想起了那段令人难忘的差一点令世界大倒退的历史。即1941年入冬,上海黄金大戏院约请奚啸伯组班前来演出,阵容之盛,可称空前。花旦是侯玉兰,是北京戏校有名的“四块玉”之一(另外三块玉是李玉茹、李玉芝、白玉薇。侯玉兰后来是李少春的夫人)。武生是高盛麟,花脸是袁世海(架子)、王泉奎(铜锤),小丑是茹富惠,小生原有戏院的基本演员俞振飞,现在又请了俞振飞的老师程继先。

 头三天中的一天,我去看的,记得剧目是奚啸伯与王泉奎合演全本《捉放曹》,侯玉兰与程继先合演的《得意缘》,高盛麟、袁世海合演的《霸王庄》。

 但演了没有几天,忽然一声霹雳,日本偷袭珍珠港,与此同时,也占领了上海英法租界,“孤岛”的上海就此沦亡,变成了日伪统治的沦陷区。开始的时候,日本军还实行戒严,晚上九时以后,就不许人们出来走动了,戏馆也只好停锣。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戏馆可能是经过一番疏通之后,把每天的演出时间改了一下,即从下午2时演到7时。为了吸引观众,戏码排得很“硬”。有一天,我看了奚啸伯前面跟侯玉兰、袁世海、茹富惠演了全本《法门寺》,后面又和侯玉兰、王泉奎合演了《二进宫》,简直跟唱汇演差不多。

 可是由于当时的政治局势,人们心头都像有了铅似的沉重,娱乐的兴致不大提得起来,所以奚啸伯这次南来,并未能引起多大的哄动,当然也不是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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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啸伯、侯玉兰之《汾河湾》

 
 奚啸伯也是票友下海。也是在梅兰芳的提携下,成了名。他的唱,在我听来,无非是谭派的底子,又吸收了余派、言派的声韵,加以综合,后来树立起了“奚派”的旗帜,学的人也有,但没有出现“风从”的景象。

 据内行分析:奚啸伯的唱,是很有功力,也是非常考究的,只是有些行腔稍嫌做作,或者说,派头不够大。有不少人艺术造诣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就要独辟蹊径,自成一家,这原本是不甘保守,富有革新创造思想的表现。却往往又流于怪异,言菊朋晚年的唱就有这种倾向;奚啸伯学言菊朋,又想摆脱言菊朋的影响;不能忘情于谭余,又想不受谭余的束缚,总之没有形成整体的格局,只是一位名家,不是大家。

(《戏迷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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