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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的书写:王僧虔《笔意赞》义疏

 刘传开先生 2023-08-29 发布于北京

柯小刚(无竟寓)

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以斯言之,岂易多得?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书不妄想,是谓求之不得,考之即彰。乃为《笔意赞》曰:

郯纸易墨,心圆管直。浆深色浓,万毫齐力。先临《告誓》,次写《黄庭》。骨丰肉润,入妙通灵。努如直槊,勒若横钉。开张凤翼,耸擢芝英。粗不为重,细不为轻。纤微向背,毫发死生。工之尽矣,可擅时名。

在道的生理与神采的发生
“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

“书之妙道”:这里说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法或写字的方法,而是书写作为入道的一种形式。文字与易象同源,书写与画卦同功,此义淹没久矣。不必谈甲骨金文之庄严神圣,即令魏晋手札之日常书写,亦未尝不以道教符箓为背景。(参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

有鉴于此,便可以理解王僧虔为什么说“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如果只是以文字为媒介,以书写为工具,当然是字形准确、好写好认最重要。至于神采,根本就没人在乎。但如果是以书入道,则文字本身的天道属性和书写之为行道的意义就开始凸显出来,至于所书之迹则不过是轮扁对齐桓公所说的“糟粕”而已(《庄子·天道》),自然退居其次了。

但为什么以书为道,则“神采为上”呢?此义可近取诸身而知。人的体形可以通过有计划的健身来塑造,是为形质;但一个人的神采却无法像“肌肉训练”那样去练习提高。形体有器质性疾病可以手术解决,而神采却无从下刀。神采来源于身心整体的在道状态。“在道”就是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各在其位、各安其性,并因此而“相忘于江湖”,忘记其他器官的存在,也不觉自身的存在。身心整体融合无间,浑然不觉,每一个部分都走在同一条道上,这条道叫做“生理”。此时,这种在道的状态就会由内而外焕发出一种神气和光采,这便是神采。

相反,如果感觉到一个身体部位的存在,如心绞痛或关节痛的感觉提醒我们心脏和四肢的存在,那这个部位就是从生理之道中脱节出来,进入病理状态了。此时,人的神采就会黯淡下去,而且不再成为关注的重点,因为心脏或关节的器质性病变及其治疗才是问题的核心。当疾病治好之后,各部分重新回到浑然无觉的在道状态,人的神采就会自然恢复。如果不顾疾病,只是看到神采黯淡而欲刺激精神而恢复其“神”、通过涂脂抹粉而恢复其“采”,那结果只会令其神采尽失。神采不可外求,虽然它最为发见于外。非道之在内,无神采之见(xiàn)外。

书法亦如身心调理,无法直接针对神采进行练习,也无法通过外在粉饰的方法来增加神采。能做对象性练习的只能是形质和动作。经过足够的练习之后,如果点画形质的每一个部分都能各在其位,书写动作的每一个姿势都能各安其性、自然起止的话,那么,书写就进入一种在道状态。此时,书写者作为人,与文字作为被书写的内容,两者走上同一条轨道,相互融合而又相忘于江湖。此时,人的精神灌注于字的神采,字的神采激发人的精神,文字创始始之初的惊奇与“天雨粟、鬼夜哭”的原力再次被撬醒、萌动、生发。此时,书写成为“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行动,轻重顺逆方圆迟速,无不击节而响、应机而发、时至则变、势穷则收。此时,神采就会不期然而然地自己呈现,在书写者的脸和所书字迹的文面同时呈现,“共此灯烛光”。

正如老子的道、赫拉克利特的自然或海德格尔的存在,神采躲避一切对象性、目标化的追求、设计和粉饰,即令“众里寻他千百度”亦无所得。但经过挫折之后,学会放手、转身、自省、内在用力和等待,则“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灯火阑珊处”就是灯光黯淡的散焦处,其反面则是灯火通明的聚焦点。黯淡处无人注意,自己也散开了注意焦点。此时,物各付物,万物各在其道而又不知不觉中走在同一条大道之上。此时便有一种物华在夜色中呈现,如星如月如露,日出则悄然隐没。

神采总是躲避大张旗鼓的追求和标榜,而悄然降临于“幽人贞吉”的素履之往(《易·履》)。《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大雅·皇矣》),“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大雅·文王》),是天道无言之神采也,是文王之所以谓之文也,皆非力求之可得者也。虞世南所谓“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笔髓论·契妙》)者,正谓此也。

而“形质次之”者,正以形质可以力求也。所谓“工夫”与“天然”之别,亦在于此。求可力求者,而待天然发生者;形其形、质其质,而待其神采之自发,是书道文质之彬彬也。故“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正是孔子“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之遗响也。

忘在书写中
“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书不妄想,是谓求之不得,考之即彰。”

“忘于笔”不是“忘笔”,而是忘在笔中;“忘于书”不是“忘书”,而是忘在书写中,或在书写中进入一种忘的状态。笔和书不是忘的对象,书写之忘也根本就没有对象。当忘什么都忘了,才是真的忘。只有在非对象性的忘中,笔才会成为非对象化的上手之物(Zuhandenheit),仿佛手的自然延伸;手也才能从工具性的驱使中解放出来,成为心的自然表达。此时,书写不再是为了什么而书写,也不再是写什么东西的书写。书写忘在书写中。

忘,则“书不妄想”;不忘,就还是在妄想中。此理如睡眠。所谓“失眠”正是念念不忘睡眠却不得入眠,妄想纷飞;一旦睡着则恰恰是忘于眠中,妄想全无。一切对象化的、算计性的、安排技法和章法的设计书写,都是不真诚的、尚未摆脱妄想的书写。无论这种设计书写多么清醒且自得于其理性算计的能力,它只是一种失眠而已。只有远离颠倒梦想才有安眠,只有忘在书写中的书写才是自然发生的“心手达情、书不妄想”的书写。忘则不妄,不忘则妄。《中庸》云:“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是其道也。

情不只是书者的感情,更是书写者生命状态的实情。“达情”不只是传达感情,更是以自成其诚、自道其道的书写来畅达生命的实情。书者如也,写者泻也。“心手达情”的书写是心如其手、手泻其心、心手相互畅达、生命流动不息的书写。达,所以不蔽而真;情,所以不伪而实,故“心手达情”则“书不妄想”。

此情此诚,非力求可致,只能“居易以俟命”(《中庸》),疏通生命通道,待其自然发生而已。不过,此理可明,然后用功于可用功之事,借以时日,自然可臻妙道。妙者窈窕,道曰发生。妙是“曲径通幽处”,道是“禅房花木深”(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妙道如《蒹葭》伊人,“溯洄从之”而“求之不得”,“考之即彰”则“在水一方”;至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则忘矣,忘求于浑茫,忘游于“道阻且长”,则无论得与不得,皆不妨其“宛在水中央”矣。(《诗经·秦风·蒹葭》)

圆神齐力:道的圆运动
“郯纸易墨,心圆管直。浆深色浓,万毫齐力。先临《告誓》,次写《黄庭》。骨丰肉润,入妙通灵。努如直槊,勒若横钉。开张凤翼,耸擢芝英。粗不为重,细不为轻。纤微向背,毫发死生。工之尽矣,可擅时名。”

“心圆管直”同时也是管圆心直。心与管、圆与直互文见义,相融见道。故“管直”并非机械墨守的始终垂直于纸面,如一种关于“笔正”“中锋”的流俗观点所误解的那样。实际上,笔一旦开始挥运,管的初始垂直状态立刻就因动态平衡的需要而四面倾倒、八面摇荡、倒而复起、起而复倒,随势为正、圆中取直。

所谓“圆中取直”是说腕运的“圆”保证了笔管欹侧的动态之“直”。这个“直”是在变换不定的摇曳中保持重心的平稳与即时转移。腕运之“圆”又源于“心圆”,即心感势运之变的灵敏与周备。所以,“心圆管直”也就是“心直管圆”。“管圆”指笔管摇荡周转而若直,“心直”指心感万变而如一。

圆是乾道健运,直是坤德方大;心是自强不息、不可为首,管厚德载物、无成有终。《易》曰:“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乾《象传》)。“不为首”犹王右军之“不激不励”(孙过庭《书谱》),或虞世南之“不以力求”(《笔髓论·契妙》),恰以其“不为首”而能为首。

心圆,故能自反,能逆顺,能迟于速而速于迟,能轻于重而重于轻,能不意必固我而原始反终。管直,故能诚,能真实感受和反馈毫之垂缩衄挫、纸之滑净枯涩,能秉笔直书,不装腔作势、涂脂抹粉。如此,则自然“浆深色浓,万豪齐力”。

“浆深色浓”不一定是纸墨的物理颜色,更是书写所焕发出来的神采之色。有时候黯淡的纸张和墨色也可以被书写的神采照亮,使淡墨奕奕生辉,使陈纸光彩照人。反过来,上好的纸和墨也可能被死板无神的书写糟蹋,使之黯然无光。

“万毫齐力”是一种在道的描述,而不是物理的描述。在物理意义上,笔毫的不同部位或接触纸面或不接触纸面,或直立或倒伏(如笔根竖直时笔尖倒伏),或转内圈或转大圈(如弧线运动时的情形)……位置不同,张力不等,必然是不齐的。别说千变万化的软锥体毛笔,就算是硬毛排刷,着纸一面与不着纸一面的力学参数也必然不同。

但是,在道意义上的“齐力”却恰因其不齐而齐。正因为笔毫的各个部分各在其位、各应其力、各运其道、各司其职,所以,“万毫”才是“齐力”的。《易》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系辞下》)就笔法而言,“同归”“一致”者,“齐力”也;“殊涂”“百虑”者,“万毫”之各殊其态也。

此理可取譬于汽车或马车:在车子转弯的时候,正因为内轮和外轮受力不一致、轨迹有大小,或者走外圈的马更快、内圈的马更慢,所以汽车或马车的运行才能得到平稳前行的“齐力”,避免力之不齐而导致侧翻。无论对于车行还是对于运笔来说,“齐”都不是各部分之间的机械均等,而是动作整体的协调一致。

所以,“万毫齐力”不是“力齐万毫”。“万毫齐力”要齐的不是毫,而是力。毫之运动正因其不齐,其协同之力才能齐。反过来,如果刻意用力去齐毫的话,力之作用可能反而龃龉不齐,错失点画使转的势运节奏。虞世南云“锋员毫蕝,按转易也”(《笔髓论·释真》),可与相参。

《中庸》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万毫齐力”之意只在笔毫的不同部分之间不相悖害而同心协力而已,至于锋颖之轻秀与笔肚之壮实、笔心之为骨与副毫之为血肉,则“并育”“并行”、和而不同可矣。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然则“万毫齐力”者君子也,“力齐万毫”者小人也。

故知毫力之齐来自笔力之周,而笔力之周源于心力之圆。“万毫齐力”的根本工夫还在“心圆管直”。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亦此之谓也。

如此,则自然“骨肉丰润,入妙通灵”矣。骨是内在挺立之劲,肉是外现媚好之姿。圆直周备,万毫齐力,然后可以得兼。王僧虔评“郗超草书亚于二王,紧媚过其父,骨力不及也”、“箫思话全法羊欣,风流趣好,殆当不减,而笔力恨弱”,是肉胜于骨也;评谢综书“书法有力,恨少媚好”(王僧虔《论书》),则是骨胜于肉也。骨肉缺一则不能“入妙通灵”。妙是媚好,灵是内在的洞达。

“粗不为重,细不为轻”亦圆直周备、万毫齐力之效。粗之所以能不滞重,是因为在按中有提,在按至笔肚乃至笔根着纸的同时,笔尖锋颖之力并未崩摧淹没;细之所以能不轻浮,是因为在提中有按,在提至锋尖点纸的同时,笔肚笔根之力并未因离纸而缺席。

“圆”“齐”之义,说到底是乾坤并建、阴阳相生,是时刻从张力的另一端牵引这一端,以使势运拉圆,使动作从反面得到推动。所以,“纤微向背,毫发死生”说的并不是通俗理解的几何般精确的结构设计,而是“反者道之动”的原理。“向背”“死生”,皆相反之物也,而相反者之间其实只有“纤微”“毫发”之隔,略一推动即走向反面。知此则知书之妙道,整体圆运动之神采为上,而局部静态之形质则在其次了。《易》云“圆而神”“方以知” (《系辞上》) ,亦此之谓也。

无竟寓写王僧虔《笔意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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