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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作圣之功再议——《中国儒教史》批评之二

 刘传开先生 2023-09-20

陈献章、湛若水作圣之功再议——《中国儒教史》批评之二 韩星

不同于西方文化把对理想人格的憧憬寄托在彼岸世界的上帝身上,中国文化把希望全身心地寄托在此岸世界里生活过的圣人身上。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孜孜以求的既不是解脱原罪、其乐融融的天堂,也不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佛国净土,而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人间圣土。在人间圣土中,百姓们最崇慕、士人们最希求的便是道贯古今,德泽万民,福润乾坤,名满天下的圣人。历史上的帝王将相、富绅权贵、师儒哲士、英雄豪杰无数,但在人们心目中享有崇高地位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位。这其中孔子以其“至圣”而享有千年盛名。由孔子肇始的儒家学说,注重切己自反的心性涵养,主张人际关系的中正平和,追求出入自在的圣人境界。超凡入圣,不出世间而又超然物外,沉稳凝重而又洒脱飘逸,在人伦亲情的现实关怀中,又获得了安身立命的终极关怀。在追求作圣之功的过程中,尽管真正成功者寥寥无几,但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许多前贤大哲、王公贵族、一介书生、布衣贫民都找到了安置身心的最终归宿。

在《中国儒教史》中,李申先生由于对陈献章、湛若水思想的误解而造成对作圣之功的曲解,把追求作圣说成是“宗教实践”,不但有侮圣人令名,而且使追求作圣之功者气短,不得不让人起而辩证,以正视听。

一、陈献章的作圣之功是宗教实践吗?

李申先生在《中国儒教史》(下卷)第十章二(3)引了陈献章自述作圣之功的一段话,然后说:

成圣人,和佛教的成佛、道教的成仙一样,要靠修炼,是个实践功夫,不是靠读书可以得来的。陈献章的宗教实践,标志着儒教理论又将有个大的转变。[1](P671)

这里把陈献章的作圣之功判释为与佛教的成佛、道教的成仙一样的“宗教实践”,实在是大谬不然。在书中,李申先生对陈献章的“静坐”作了肤浅而有利于自己的理解,即认为陈献章的静坐是“近禅”,当然就是“宗教实践”了,而非“现代意义上的学问”[1](P672)。

那么,陈献章是如何具体地进行这种“宗教实践”的呢?李申先生在书中并没有具体论述,而是说陈献章“不把读书作为追求成圣的基本手段”,其“基本手段是静坐”[1](P674),又象对待书中其他儒家学者那样,搜引了陈献章迷信天、帝、鬼神的几篇文献。我们在书中找不到陈献章是如何通过静坐来追求成圣的?陈献章的静坐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与成佛、成仙一样是“宗教实践”?

现在,我们对李申先生以上的曲解和没有说清的地方,对陈献章作圣之功的相关问题作一梳释。

把陈献章作圣之功理解为宗教实践是李申先生的发明,而说陈献章因为静坐而“近禅”却并不是李申先生的发现,他只不过是把这个说法加以利用而已。学界对陈献章的看法历来分歧很大,综合起来约有四种意见,即认为其思想是禅学、是心学、是儒学、是自成一家。指斥是禅学的以胡居仁、夏尚朴、罗钦顺三人为代表,胡说陈献章是禅学,原由之一是因为静坐。他说:“周子有主静之说,学者遂专意静坐,多流于禅。”又说“陈公甫(献章)云,静中养出端倪,又云,藏而后发,是将此道理安排作弄,都不是顺其自然。”[2] 夏“传主敬之学”,故他对陈献章主静多有批评,认为陈的主静“宋儒言之备矣,吾尚恶其太严也”,是“与东坡要与伊川打破敬字意思一般,盖东坡学佛,而白沙之学近禅,故云尔。”[2]罗批评白沙“今乃欲于静中养出端倪,既一味静坐,事物不交,善端何缘发见?遏伏之久,或者忽然有见,不过虚灵之景耳。”[2]这些说法显然有偏见,所以否定这些说法的也早就有了,除了李申先生所举例的陈自己的辩解、黄宗羲替陈的辩护外,还有如其弟子湛若水在《白沙子古诗教解》中也为陈进行了有力的辨析,令人信服。

我们今天无庸讳言陈献章的静坐是受了佛禅之影响,而且确实与禅有一致之处的,如在陈的静坐与佛教的静坐方法中都包含“调息”或“数息”,“定力”或“禅定”等具体内容,都强调思虑专一,排除各种外在的物欲干扰。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陈的静坐与佛禅有本质上的不同。陈献章自己在《与林时钜》书中明白地区分了儒禅:

禅家语,初看亦甚可喜,然实……与吾儒似同而异,毫厘间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贵择之精也。……但起脚一差,立到前面,无归宿,无准的,便日用间种种各别,不可不勘破也。[3](P243)

这就是说,二者在表面上相似,但在“归宿”与“准的”上,即在最终所要达到的目的上却有着天壤之别。这差别集中体现在儒家不舍弃人间伦理,而佛禅则彻底地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己家庭和社会责任。他曾批评佛禅不识“君臣义”、“父子亲”[3](P243、505)这说明陈献章是在否定佛禅背离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同时,吸取佛禅的修炼方法而创立了自己以“静坐”为主的成圣之法。

黄宗羲对陈献章与佛禅的关系把握较准,他说:“盖先生识趣近濂溪,而穷理不逮;学术类康节,而受用太早。质之圣门,难免欲速见小之病者也,似禅非禅,不必论也。”[3](P865)这就是说二者的关系是似似而实非,或者说形似而实非。他还说:“白沙论道,至精微处极似禅。其所以异者,在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而已。禅则并此而无之也。奈何不察,同类并观之乎?”这里所说的“枢机”、“衔绥”,主要是指道德主体,而禅宗是根本不讲此的。

那么,陈献章到底是如何通过静坐来完成作圣之功的?如何正确理解他的主静?

首先,这得从他的自述谈起,这就是李申先生在书中第671页引的那段话。对这段话应该仔细分梳:(1)这段话对于正确理解陈献章十分重要,黄宗羲在《白沙学案》中专门引了这段话来说明白沙之学的宗旨是“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2)这段话的背景是陈献章27岁时往江西临川师从吴与弼,吴与其他学生从事耕作以及各种杂活劳作,并为他们讲授了大量的儒家经典。但陈献章仍然觉得没有什么收获,没有找到成圣之路。从江西回来后“闭门读书,益穷古今典籍。彻夜不寝,少困则以水沃其足。”[3](P879),可是仍然没有摸着门径,于是又筑春阳台,坐于其中,连吃饭都是家人从壁穴寄给。如此又十余年,终于产生了一次思想飞跃,在静坐中大悟到了成圣之道。(3)在静坐许久之后,他看到了自己“隐然呈露”的本体之心。此“心”固然是“阔然如无”的“圣贤之心”,是与道“相凑泊吻合”之心,是无“累”之心,是“大心”,但它又不是虚空、虚无,此心的“呈露”,“常若有物”。也就是说,静坐久了,便会与道相“吻合”,这样,人便达到了一定的理性高度,由掌握必然进入自由境界。以此心应对事务,就可以做到随心所欲,信马由缰;以此心体认物理,稽诸圣训,无不贯通,源流湛然。

其次,陈献章就以静坐为契机,推衍发展为一套主静的成圣功夫,所谓自得之学,高扬了人的主体精神,导人进入作圣之道并以此教弟子。

主静是陈为学的得力处,也是学者的入门处,是其为学的宗旨。陈在静坐中,见心之本体,并进入虚明静一的圣境,这种圣境即得道之境,体现了静坐 ——成圣的终极目的性:圣人与道同一。他始终强调静坐、涵养的根本目的——得道:

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务者小,所丧者大。虽有闻于世,亦其才之过人耳,其志不足称也。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论语》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岂欺我哉。[3](P66)

与道同一的境界就是虚明静一的圣境。何谓“虚明静一”?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心体呈露,胸次澄彻。只有在这种境界中,才能在一动一静之间,有所见得,才能在广博阅览的前提下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会限于各种条条框框和既定的思维模式,独立地去思考问题,去体认阴阳动静的大道理。

黄宗羲精辟地指出陈献章“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这里“静”和“虚”既有联系,又有区别:“静”是手段, “虚”是目的, “虚”即与道“吻合”。陈的“道”具有至虚的品格,只有当人由久“坐”而“静”,“静”而后“虚”,“虚”才能达到与“道”“凑泊吻合处”。此时,既非佛教的“寂灭”,也非道家的“虚空”,而是一种包含了“刚”和“盈”的积极有为的最佳状态。

《乾》之《象》曰“天行健”,天之循环不息者,健而已。君子执虚如执盈,入虚如有人,未尝少懈者,刚而已。天岂劳哉?君子何为不暇乎?[3](P57)

这一境界,也就是陈献章所谓的“自得”之境。陈强调“勿忘勿助”的“自得”,即在否定外力的情况下完成“作圣之功”。何谓“自得”?他自己作了界定:“自得者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3](P89)他还用更概括的语言表述“自得”是“具足于内者,无所待乎外”[3](P48),就是说不以外在事物为认识对象,不依赖耳目感官,不受任何外来的干扰,而能把握自然运动的规律。这里,陈献章强调自内而非自外时,实际上揭示了人的作圣之功中内与外的辨证运动。一方面,“自得”是“内求”,是自我体认,其条件是“勿忘勿助”;另一方面,“自得”的宗旨,是得外在的鸢飞鱼跃之机——自然之真机。这样,“自得”便是由“自”之内求,而达外之“得”。这外在的“得”,也是一种“自”有的内在的涵养。换言之,当你在“勿忘勿助”中达到把握鸢飞鱼跃那自然之真机时,你便进入“浩然自得”的境界——一种能“物我两忘”的“自信”、“自立”,以及不为物质世界与人间宠辱、得失所左右的境界——这就是陈所理解的圣境。

陈献章以静坐作为其成圣的基本手段,但并非唯讲“静坐”,而是注意动与静、虚与实的辨证关系。他认为,作为本体的道是静是无,但它又不离动、有,它具有静无而动有的特点,因此可以说“道无动静也,得之者动亦定,静亦动,无将迎,无内外,苟欲静即非静矣。故当随动静以施其功也。”他还认为动静之间是静体动用的关系,“善学者主于静,以观动之所本,察于用,以观体之所存。”[2](P88)这就是说,要在静中观心之本体呈露,在动中察心之本体作用,体用合一,动静合一,乃心之独特功能。静时不忘动,以静制动;动时不忘静,不乱分寸,这就是随动静以施其功的意思。

那么,又如何才能在静坐中修成圣人呢?陈献章借助的是传统儒家的“诚”。他把“立诚”作为学为圣的第一步,只有“诚”才能使主体之心保持虚、静的无欲状态,然后发扬主体所具有的善的本性,从而使心与道合一,而防止主体之心流于虚伪之中。陈的“诚”回归原始儒家,与程朱和陆九渊不同,他既不取朱熹以理为中心,以理限定心,以诚限定心的立场,也不取陆九渊论诚以“本心”为基点从而消解理的立场。陈献章是把诚安放在心中以求天人合一,心理合一。“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3](P57)这样以来,诚就紧紧地贴在主体心上,成为以主体精神成圣的必要条件。

二、陈献章的作圣之功是在实践程朱理论吗?

李申先生在书中反复(P671、672、673)说陈献章把程朱学说的彻底“实践”(宗教实践)作为自己唯一的事业,其逻辑理路是程朱既然完成了儒教理论的构建,那么下来就该实践了,所以他认为这种宗教实践在明初曹端、薛瑄、吴与弼那里已经看到了,到了陈便更清楚、更自觉、更彻底地进行实践了。这样,明初理学向心学的转变,在李申的眼里成了以成圣为主要内容的由理论向实践的大转变。既然是由理论向实践的转变那无非是说:陈并没有也没有必要进行理论的创造而是认同程朱的理论,然后“真正地做起来,而不是停留在怎样去做的争论上面。”(P671)到王阳明做的就更大了而已,这不是很“贯通”吗?这样,他通过“理论”与“实践”这两个现代常见的范畴以及教科书上理论与实践的关系论述,就轻轻地把中国思想史上这一转折环节扭曲了,成了其儒教思想体系的一个环节,实在令人感叹。

这里,我们不得不分梳程朱与陈献章的学术关系了。

陈献章之出现于明初,是中国封建专制走向绝对化的时期,其直接后果是整个社会缺乏生机活力,思想僵化,学术沉闷,思想文化的发展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这集中体现在程朱理学被统治者大力提倡,在思想上取得了独尊地位以后,却开始走向了它的反面:一方面它成为士人谋取功名利禄的敲门砖,士风大坏,道德堕落;另一方面,由于章句训诂之学的盛行,士人埋头书本,学风大坏,空疏无用。“国初固多才,然而挺然任圣道者寡矣。自河津薛公起而引圣道为己任,卮言细行,必准古遗训而绳之,盖自是天下学道者四起,争自濯磨以承圣范……然而士知淳质行已矣,于心犹未有解也。”[3](P927-928)明初学者虽然以弘扬“圣道”为己任,但他们多以程朱思想为标准,强调天理的普遍必然性,把主体精神安置于天理上,实际上架空了主体,对成圣的大道并没有理解,即“于心犹未有解”。正如王阳明所说:

自程朱诸大儒后,而师友之道遂亡,六经分裂于训诂支离,芜蔓于辞章业举之习,圣学几于息矣。[4]

又如黄士俊也说:

自章句训诂之学锢弱天下之人心,于是儒者不必内求自得而外奉陈诠。……将所谓尊德性者或几乎息矣。[3](P906)

这一切都与儒家圣学所提倡的道德精神背道而驰,不能不引起有识之士的深沉反思,以扭转这种思想文化的危机。

陈献章就是这样的有识之士,他以儒家的希圣心态,早年也从师于吴与弼,但没有收获。为什么?这与吴与弼的思想倾向有关。吴是一位程朱理学的信徒。他博览四书五经及诸儒经典,“于古圣贤垂训之书,无所不讲”,同时他也重视实践。不过他的实践不是今天的社会实践,也不是宗教实践,而是躬耕力食。他每天起早贪黑,负耒耜下田耕作,粗活细活皆亲历亲为,弟子也必须干活,这是一种中国传统农业社会典型的耕读生活模式。陈献章师从吴与弼,过过这种生活,也学了不少东西,但一直没有找到圣门。这至少说明,陈学无所得的原因显然是吴只知重视书本知识和日用间的所谓“实践”,而不能发明本心,明心见性。也说明陈之以“静坐”为成圣之功的前提是针对程朱理学的支离和过分知识化的倾向。如果要说实践的话,吴的实践与陈的实践其含义也有不同:前者是支离的日用劳作,后者是更高层次的主体道德践履,静坐只是这一实践的方式而已,虽有宗教性,但仅是外在形式,本质上是要高扬儒家的主体精神。

他也曾走传统的士人道路,多次投考,结果没有走通。

他也曾刻苦自修,读了大量包括程朱理学在内的古今经籍,仍然无有所得。

这一切的失败,正是当时社会思想转变的历史趋势在他身上的集中体现,所谓时势造英雄也。所以,他经过静坐,大开大悟,走出了一条“自得”的成圣之路。这就彻底地背离了程朱,开辟了一条心学之路,成为明代心学的开山祖。事实上,明初学者在如何重振儒家圣学,提高人们的道德良知的问题上是有分歧的:胡居仁继续沿着程朱的途径立说,强调穷理尽性至命,并教人习“四礼”。陈献章则沿着陆学的路径立说,强调内求自得,以挺立人的道德主体性。

即使我们继续用“实践”这个范畴,也应该看到,程朱有程朱的 “实践”,陈献章有陈献章的 “实践”,路子不一样,不可混淆。关于前者,其实李申先生在书的第七、八章二程、朱熹有关章节中做了论述(也许是篇幅太大,内容太多,写着后面的可能就忘了前面的),详见P255、264-265、385、411-415等处,其基本内容是说程朱的实践是格物穷理、主敬之类的,而陈献章就就不一样了,陈是主静。关于主敬与主静之不同,他本人曾有辩白:

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豫章、延平二先生,尤专提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晦庵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量度何如,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静方有入处,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药也。[3](P157)

这就说明白沙此时强调“主静”,主要是缘于一种现实的感受,即士子奔竞于科第之途,久已迷失自我,利禄钻营,扰攘动杂,只有静坐稍安,扪心自问,才是转疾起疴之良药。就像“道问学”和“尊德学”是两种不同的完善人格之方法一样,“主静”与“主敬”也有不同入手处。主静强调身体自我的调适,凝聚精神,存养本心。主敬偏重于关系自我的顺合,交相为用,格物穷理。但从根本上讲,两者的目标是一致的,相辅相成,并不矛盾。明初,朱学独尊,居敬穷理的主张占据主导地位,理学家多偏执于下学工夫(如薛瑄等),言行酬酢流于俗泛。生活化(人伦日用)的居敬穷理工夫无形中对“主静”派构成了贬斥和排挤,二者的张力由此加大,在理学内部自然也就产生出某种紧张,从当时的“主静”与“主敬”之诠解、辩难即可看到这一点。白沙逢人便说“静坐”,可以说对“主敬“派话语霸权的一种挑战。

在陈献章的成圣之功中,也并没有完全否定朱熹的“主敬”方法,“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3] (P279)这说明他是承认朱熹提倡的“主敬”方法对于人们涵养心性确实曾起过一定的作用。但他反对有些人对“主敬”的理解只偏执于外在的严肃整齐、敬畏恐惧的一面,而忽视了心性涵养的超越的一面。在他看来,外在的严肃整齐是必不可少的,但内在的超越却更为根本。真正懂得成圣之道的人,就更应该懂得心性本身就是超越的。对于理学中“静”和“敬”两个范畴的来龙去脉、迁延歧出、交互关系,蒙培元先生《理学范畴体系》一书中做了清晰的分析,可参阅。

陈献章与程朱的路向不一更体现在他的主静,反对读书上。“静坐”之论,包含着对当时求义理于书册的传统学风的否定。明初,随着程朱理学的官学化,在士人们心目中,读书考证、训诂文字似乎成了为学的主旨。这种为学的路向,不但直接导致了思想领域的沉闷,而且还一步一步地淡化着安心立命、超凡入圣的为学主旨,一步步强化着为学的外在功利色彩,为学日益成为与作圣无关之事。对这种学风陈献章十分不满,他说:

六经,夫子书也,学者徒诵其言而忘味,六经一糟粕耳,犹未免于玩物丧志。[3](P20)

即使对六经,如果仅诵其言而不能把握其精神实质,也会变成无用的糟粕,以这样的方式做学问,将会导致玩物丧志。在他看来,外在的书本知识、生活经验知识完全是为培养和保持德性服务的,“千卷万卷书,全功归在我。吾心内自得,糟粕安用那!”这些思想都与朱熹大相庭径。朱熹主张格物穷理、博览群书,认为各种书本中、典籍上记载着前人、圣人经历过的事情,包含了丰富的经验知识,对于人们格物穷理很有帮助和启发。“一书不读,则缺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5]但陈献章认为后世读书人受了朱熹的影响,教条式地承袭了朱熹等人读书方法,却丢掉了圣人的真学:

后世由圣门以学者众矣,语忠信如圣人,鲜能之,何其与夫子之言异也?夫子之学,非后世人所谓学。后之学者,记诵而已耳,词章而已耳,天之所以与我者,固懵然莫如也。[3](P20)

正因为后世读书人在朱熹子的消极影响下,只知记诵和章句训诂,使人天生的道德理性被蒙蔽了。

但是,陈献章并不是绝对否定或反对读书。他强调“自得”之后“读书”,又认为“读书”中必须“自得”。他说:

夫学贵乎自得也。自得之然后博之以典籍,则典籍之言我之言也,否则,典籍自典籍,而我自我也。[3](P879)

这就把自得放在了第一位,而把读书放在了第二位。这就是说,在读书中要注意以心观书,才不至于把书读死,才能在读书中有“自得”。

学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3](P20)

因此,读书对于陈献章来说也象“静坐”一样,贵于“自得”。他的成圣之道在总体上看是以“静坐”为主,以读书为辅的。

三、关于湛若水

李申先生把湛若水与陈献章放在一起论述的,对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和陈湛关系的评述也多偏颇,本人在此予以订正。

按李申先生的理解,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是讲按照“天的要求修养自己”,说湛若水认为天理随处存在,心和性都是天理,并通过王阳明对湛若水的批评(支离破碎),说明湛与王不同,而“基本上坚持了程朱学派的学术立场。”(P677),这样就把传承陈献章,开明代心学另一路的湛若水又划到了程朱线上,在这样的逻辑下,湛不但与王有异,与其师陈便“有所不同”了,所以李申先生举了湛批评陈主静的话来进行说明。

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是心学思想体系,是对陈献章心学思想和发展,与程朱理学有异,也与王阳明形成了不同的心学发展方向。“随处体认天理”并非是说到处都是天理,而是说人们对天理的认知,是不受时空的限制。从空间上说,“随心、随意、随家、随国、随天下”,无处不可以认知天理;从时间上说,“随其所寂所感时”,随动时或静时,无时不可以认知天理。[6] 请听他自己的解说:

吾所谓体认者,非分未发已发,非分动静。所谓随处体认天理者,随未发已发,随动随静。盖动静皆吾心之本体,体用一源。……心之本体,其于未发已发,或动或静,亦若是如此而已。[6]

这就是说,作为本体之心,无论在“已发”或“未发”,“动”或“静”的状态下,它总包含着万物之理,体认着万物之理。“心体物而不遗,无内外,无始终”[7] “心”对“理”的体认,既在“未发”的内在的涵养中,又在“已发”的外在的践履中。这说明湛若水思想的重心在“心”而不在“理”,这就与程朱划开了界线。心何以能随处体认天理?是因为心与理在时空上具有同一性,“人心至虚,众理咸备”[2]。心对理的体认,是一种不需外铄的本体功能,就象镜子,它本来就是“明莹光照”的,不管照物或不照物,任物或来或去,它依然是那么明亮光照。[2]

黄宗羲云;“先生(湛若水)与阳明分主教事,阳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随处体认天理。”[2]这是说,在明代中期的心学思想的发展过程中,湛若水和王阳明代表了心学发展的不同方向,并表明了心学内部存在着一定的理论分歧,其中王阳明的“致良知”和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是这种理论分歧的集中表现。

湛若水对程朱和陆王都有所批评,他认为程朱理学的“偏于外”和王阳明心学的“偏于内”都犯有“支离”的错误。“曷谓支离,曰或偏则外,或偏则内,二者皆支离也。人知偏外者之支离矣,而未知偏内者之支离矣。偏外故忘本,忘本则迹;偏内故恶物,恶物则寂,二者皆支离之疚也。”[8] 即认为程朱理学以理为本,从理到心,以理压制、束缚心,犯有“偏外”的毛病。王阳明心学以心为本,从心到理,以心代理,犯有“偏外”的毛病。二者都有片面性,都没有很好地将心与理统一起来。所以,他提出“心无内外”、“心体万物”的思想,把内与外、心与理、心与事有机地统一起来,把主体与客体相互联系起来,这就是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的思想实质所在。[9](P240)

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对陈献章的思想有继承发展,也有修正补充,但总体上看,其精神实质仍然同属于陈献章。也就是说,只有湛若水才得陈献章学说的真传,这一点也得到了陈的认可。陈献章曾十分赞赏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在复湛若水函中说:“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处也。”[3](P193)并由此认定,“江门衣钵属之子”,还作《江门钓濑与湛民泽收管》诗三首,并加按语云:

达磨西来,传衣为信,江门钓台亦病夫之衣钵也。兹以付民泽,将来有无穷之托,珍重,珍重。[3](P644)

后来,陈献章还仿效佛教的作法,把江门风月钓台作为衣钵赠与湛若水,湛即成为江门学派的传人。

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是以陈献章的“自然为宗”论为理论基础的。在湛看来,天理就是自然,心能自然而然地“随感而应”,体认天理。他说:

“理只是一个理而谓之天理者,明其为自然,不由安排耳。”[10]又说:

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矣。[6]

天理是自然,心包含了天地万物,自然包括了天理,天理不在心外,故心对天理的体认是自然的、无条件地、随时随处的。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湛若水的作圣之功就十分推崇陈献章的“学贵自然”。陈以“自然”之境诠解“圣”,湛认为为学之道就在于保持心性的勿忘勿助与自然:

忘助皆非心之本体也。此是圣贤心学最精密处。不容一毫人力,故先师石翁(即陈献章)又发出自然之说。至矣!圣人之所以为圣,亦不过自然。[6]

又说:

学者下手须要理会自然工夫,不须疑其为圣人熟后而姑为他求。盖圣学只此一个路头,更无别个路头。[6]

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是对陈献章静坐观的继承发展,也有修正补充,一定程度上是以“随处体认天理”包容了静坐;换句话说,是陈的静坐在发展中具有了新的因素,但又是一脉相传的。湛“随处体认天理”对陈“静坐”的继承集中体现在:湛同样以“天理”为体认对象,以“心”为体认的主体;同样承认“心至虚”而“具万理”,“无事而非心”,故具有体认功能;同样承认“道通于物”、虚实参半,“体认物理”即“体认天理”;同样把体认看作“勿忘勿助”的自然过程。[11](P301)

当湛的学生发现老师的“随处体认天理”同老师的老师的“静坐”不一致时,就提出了质疑,湛认为对初学者来说,只有经过长久的“静坐”才能洞见自己的本心,因而,“静坐”对初学者是绝对必要的。

静坐久,隐然见吾心之体者,盖先生为初学言之,其实何为动静之问?心熟后,虽终日酬酢万变,朝廷百官万象,金革百万之众,造次颠沛,而吾心之本体澄然无一物,何往而不显露耶?盖不待静坐而后见也……随处体认之功连静坐亦在内矣![12]

无事时不得不居处恭,即是静坐也。有执事与人时,如何只要静坐?[6]

在他看来,他的“随处体认天理”其实就已经包含了静坐,并把静坐的范畴扩展了。无事时可以“静坐”,若有事时,只要以保持主体心的虚静,就可以以静制动,随时随处应接万物,体认天理。

参考文献

[1]李申.中国儒教史:下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2]黄宗羲.明儒学案: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陈献章.陈献章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

[4]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朱子语类.卷15: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

[6]甘泉文集.卷7:同治丙寅葺刻本.

[7]甘泉文集.卷21:同治丙寅葺刻本.

[8]甘泉文集.卷17:同治丙寅葺刻本.

[9]刘兴邦.陈白沙心学价值审视.[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10]甘泉文集.卷23:同治丙寅葺刻本.

[11]黄明同.陈献章评传. [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2]甘泉文集.卷8:同治丙寅葺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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