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上床后，接到朋友发来消息，台湾导演侯孝贤因病息影，内心泛起一些伤感的情绪，痴呆这件事，跟年轻时的才华和聪颖毫无关系，脑子受损后的不可逆，让人回看生命的盛衰枯荣，无能为力。 早上起床后，想写写侯孝贤，作为一个只是热爱电影的影迷，对侯孝贤的认知也只能停留在他的影片里。整个上午在一些琐事中停不下来，而我心中有一句话，也始终停不下来： 「一个人，没有同类。」 这句话，来自侯孝贤息影前最后一部电影，2015年拍摄的《刺客聂隐娘》。那一年，我有过写这部电影的想法，但之前已经封笔三年，始终没有提起劲头付之笔端。  次年三月，青年电影手册评选华语电影十佳，《刺客聂隐娘》获得最佳，我替远在台湾的侯孝贤上台领奖，如果记忆没有发生偏差，我在台上说过：没有同类的侯孝贤深深地打动过我。 同年五月，第68届戛纳电影节，侯孝贤凭《刺客聂隐娘》获最佳导演奖，这是继1997年王家卫、2000年杨德昌后，第三位获此殊荣的华语导演。 我这一代人，对唐传奇中的几个女性，有一种浪漫主义的喜欢。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四位女性中，除了聂隐娘，其他几位都被作者冠之以“红X”，如红拂，红绡，红线。仅从名字判断，聂隐娘似乎应该独立于其他三位。  一千多年后，台湾导演侯孝贤把只有寥寥千字的传奇故事聂隐娘搬上了荧幕。侯导不是个讲故事的人，或者说，他不是一个希望通过电影去讲述故事的人，所以，《刺客聂隐娘》一直在描摹一位行走在苍茫人世间孤孤单单的女子，她与人发生交集，却与人始终疏离。 一个人，没有同类。是聂隐娘，是田季安，是不同选择的双胞胎公主，是侯孝贤。 舒淇把电影解释得很简单，“宣传把这部片做得太高，让大家以为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传奇。其实是爱情故事加上一点点打架，一个很孤单的女子如此而已”。 比起侯孝贤，舒淇更懂观众和噱头，爱情、打架、孤单女子。 那年金马影展执行长闻天祥给侯孝贤发简讯问：“你拍的是你吗？一个人没有同类。”侯孝贤回应：“你往前走，随着自己的成长，越看越深，最后就是一个人。” 恰好昨天，我看单位同事发了几十张照片，打开原图一张张看，希望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看到最后，我竟怀疑自己是否与他们有过交集，是否曾经在那个单位工作了几十年，岁月这把杀猪刀，把所有人划得面目全非，到最后，我认得的只有自己。  《刺客聂隐娘》，故事很简单。唐代安史之乱，藩镇割据，聂隐娘奉师命刺杀青梅竹马的表哥田季安，因怜惜其子嗣尚幼，又以稳定时局的大义，不忍拔刀；田季安原配田元氏因胡姬有孕而感自身地位动摇，欲刺杀之而不得；朝廷动乱，藩王割据，聂家受朝廷青睐，田季安欲杀之，聂隐娘阻扰，而不得。 十三岁随师傅在深山习武，终日飞檐走壁，练得身轻如燕，来去无影。飞禽走兽，遇上聂隐娘，未见刀光，已经殒命。 刺杀是刺客的使命，聂隐娘处处阻挠刺杀的成功，这很不刺客。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聂隐娘违师尊、抗父命、反朝廷，远走异乡，很不三纲五常。 若非如此，何以传奇？！ 刺客聂隐娘有刺客的能力、胆识，却不受制于人听命于人，有独立之人格，有思考之能力，仗剑天涯，孑然一身，飘然而来，倏忽而去，她有自己的规则和坚守。  “罽宾国王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常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见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 聂隐娘是那只青鸾，她为孤身一人降嫁异地、把婚姻变成政治使命的嘉诚公主感到悲伤，一个孤独的人为另一个孤独的人悲伤。 聂隐娘是那只青鸾，却选择了不对镜而舞的人生。她收起悲鸣，放弃刺杀，卸下重负，隐于世，隐于心。 不爱讲故事的侯孝贤却在影片里做到了前后呼应，一开始，聂隐娘去杀大僚，见其小儿可爱不忍下手，师傅说她道心不坚。末了，聂隐娘找师父述职，说：杀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乱，弟子不杀。 一个懂得小情小爱的人，真正懂得何为家国大义。 因为近期发生在野夫身上的事，我特别想说影片里的一个情节。田季安的正妻田元氏，又是影片里的反面角色精精儿，她去刺杀聂隐娘，竟是光明正大地刺杀，而不是躲在背后偷袭出阴招，更没有派杀手去偷袭使阴招，连反派都表现得这么正派，不由得使我对大唐江湖的光明磊落充满敬意，这应该是我们理想中的江湖。  结尾处隐娘与师傅交手，不过嗖的一下，隐娘将师傅道袍划破，她以此暗示师傅，能划破道袍，也能置人死地，点到为止，不杀是杀手的最高境界。 聂隐娘与磨镜少年远走，在中远景中露出粲然一笑。 藉由这个结尾，侯孝贤内心深处的温柔尽显。在这个残忍冷酷而晦暗的世界里，我们依然愿意相信美好与光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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