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爱欲礼赞 ——古诗十九首(之三) 戴建业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3-11-01 发布于陕西

.

——古诗十九首(之三) 戴建业


作于何人?

大家紧接着就会问:《古诗十九首》是何人所作?

即使福尔摩斯再世,他也不敢来接这个案子。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可能找出半点线索。死心吧!

其实,最正确的提问应该是:像《古诗十九首》这样名垂千古的经典,作者为什么不留下自己的大名呢?难道东汉后期的诗人不希望名垂千古吗?

真是咄咄怪事!

一点也不奇怪。

敦煌词大多不也是无名氏的作品吗?

古代把人分为贵贱,也把文体分为雅俗。

      西晋挚虞《文章流别论》说:“古诗率以四言为体……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我来给挚虞做一次翻译吧:古诗都应该以四言为正宗。四言诗才算是雅音之韵。其他的各种体式的诗歌,比如说五言诗,虽然可以写得委婉曲折,看起来明艳照人,听起来悦耳动听,但那都是一些不入流的诗体,这就像歌妓生得再娇艳,打扮得再时髦,也仍然是一名歌妓,也还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一直到刘勰还认为“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文心雕龙·明诗》)。刘勰的意思与挚虞大同小异,作为诗歌正体的四言诗,诗风应以典雅温润为本,而世俗流行的五言诗,只有清新华丽才能招人喜欢。

      刘勰还从语言学的角度,阐述了为什么四言高于五言,听听《文心雕龙·章句》是怎么说的:“四字密而不促……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四字就是四言,四言诗就是四字诗。他觉得四字句紧凑但不局促,那些庄重宏大的诗体和颂体,用五言就未免过于轻佻,用四言则十分得体。他还说写五言诗,不过是偶尔的权宜应变之方。写四言诗可以堂堂正正,而写五言好像偷鸡摸狗。

      五言诗在六朝人心中的地位,现在大家看明白了吗?四言才算“正体”,而五言只是“流调”。所谓“正体”是说四言是诗的正宗,“流调”是指五言诗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流行曲调。挚虞在《文章流别论》说得很明白,五言诗“俳谐倡乐多用之”,唱五言诗的都是一些娼妓舞女。你们听懂了没有?挚虞和刘勰对四言与五言的评价标准一样,四言诗既然是诗歌“正体”,那写四言诗才是走正道,五言诗是那些歌妓唱的玩意儿,写五言诗即使不是邪门也是旁门。

于是,汉代“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文心雕龙·明诗》)。你们想想看,那时的诗人即使写了五言诗,谁还敢署上自己的大名呀?倒不是他们感觉写得太差,而是觉得五言诗的体式太卑。在五言诗上署名,就像穿破裤子上街——太掉价,太丢人。一个体面诗人去写五言诗,那不是与歌妓倡优为伍吗?估计那时文人们吵架,会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你才会写五言诗,你们全家都写五言诗!

因此,在当时一个有头有脸的文人,可能出于好奇偶尔写写五言诗,但爱面子又不敢署名,于是就出现了《古诗十九首》这种佚名的名诗。更准确地说,《古诗十九首》不是佚名,而是匿名。

词也有类似的情况,开始只是民间创作,敦煌词的作者全属佚名,开始也只在民间流传,晚唐五代也只在青楼传唱,填词就是为了给“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欧阳炯《花间集序》)中唐以后才有诗人拟作,如白居易和刘禹锡等人,开始都是写一些短小的小令:“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晚唐少数失意的诗人才大量填词,如科场失意的温庭筠大写艳词,无非就是破罐子破摔。

当然,东汉后期那些诗人也不可能长后眼睛,当时根本预料不到越是往后,五言诗越是行情看涨,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笔下的五言诗,是流芳百世的不朽经典,致使自己也错失了流芳百世的良机,可惜!

      正因为《古诗十九首》是匿名之作,反正谁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诗人们用不着端着装着,敢在诗中毫无保留地敞露真情,所以这些诗歌“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宋陈绎《诗谱》)王国维《人间词话》也说,《古诗十九首》中有些情感内容,“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诗人匿名使得诗歌垂名,真可谓诗人不幸诗歌幸,可喜!

      不知道杰作的作者,我们当然非常遗憾;但要是没有了杰作,那可就是文学史上的灾难。可以不知道世有此人,但绝不可以世无此诗。

            夜光杯 2023.10.31

.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