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人之解放、秩序构建与心灵转向 ——洞穴喻的三种解释

 杜伟强 2024-04-10 发布于河南

人之解放、秩序构建与心灵转向

——洞穴喻的三种解释

潘妃妹 (华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教育学系,广东广州 510631)

[摘要]洞穴喻是柏拉图提出的一个重要隐喻。本文通过比较海德格尔、沃格林与陈康关于洞穴喻的解释,发现海德格尔从认识论出发,从真理的本质的角度探究洞穴喻的四个阶段,最后着眼于人的自由和解放;沃格林在政治哲学的视角下,结合社会秩序创立分析洞穴喻,重点落在哲人的重返上;陈康则立足于教育哲学,基于整个柏拉图教育体系探讨洞穴隐喻对教育的启示。三者的解释各有侧重,对现代社会的不同方面产生影响。

[关键词]洞穴喻 海德格尔沃格林 陈康

洞穴喻是柏拉图在《理想国》(国内还有其他译名,如《王制》、《国家篇》等)中提出的一个隐喻,散发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千百年来,众多学者对此喻争论不休,各有看法,尤其着迷已走出洞穴的哲人重返洞穴的行为。本文试图归纳和呈现海德格尔、沃格林以及陈康对洞穴喻的解释。

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为区分受过教育的人与没受过教育的人的本质差别时提出了洞穴喻。囚徒从小被锁在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被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回头,只能看到面前的洞壁。在他们背后洞穴向上延伸到洞口的地方燃烧着火光,火光与囚徒之间有一堵矮墙。人们高举着各种器物从墙后走过。除了火光投射到对面墙壁的阴影和他们自己的影子之外,囚徒什么也看不到。他们认为自己所看到的阴影就是真物本身。其中一个囚徒挣脱了桎梏,被迫站起来环视,抬头看望真实事物和火光。这种体验非常痛苦,火光使他眼花缭乱,他转身逃开,此时他更愿意相信最初看到的阴影是真实的,而真实的事物是变形的。这时,有人硬拉着他,把他拖到了洞口,重新面对地面上的事物。经过逐渐习惯的过程,他从只能看阴影到能看水中的倒影,再看东西本身,最后能够直视太阳。他意识到主宰可见世界一切事物的、能使他看到所有事物的原因正是太阳,他不再愿意回到洞穴之中了。然而隐喻到此没有结束。囚徒最终还是回到了洞穴中他原来的位置。但此时的他难以适应黑暗。他成为同伴嘲笑的对象,因为他在上升中丧失了视力。如果他试图解开囚徒的镣铐,他们会逮住这个冒犯者,如果可以的话,将会处死他。(514-517B)[1]

一、海德格尔:真理本质、自由与解放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从认识论的角度出发,在探究真理之本质为何的过程中,否认自明性的东西的真实性,指出其根本就是模糊的实质,他将目光放到了古希腊人最初的“无蔽”的经验上。“为了得以探究从作为无蔽之真理向作为正确性之真理的过渡”[2]17,他认为需要了解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并将隐喻独立开来单独理解,不讨论洞穴喻与其他之关系,“将它视为无蔽之本质的一种暗示”[2]21。海德格尔将洞穴喻分为四个阶段。其中他把描述洞穴中的囚徒之处境看作第一阶段。在此阶段,囚徒必然把在他们面前上的洞壁所投射出来的阴影视为无蔽的东西,认作真实的东西。“在真实的东西中,在真理的状况,属于人之存在”,[2]25蕴含着人的状态。囚徒天生就能看到此时“无蔽的东西”——阴影,他们从小依其本性被放置在无蔽的东西面前,生而朝向无蔽。人就是这种朝向无蔽而存在的存在者。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洞穴中有火光,但囚徒无法知道,难以了解光明和黑暗有何区别,更不能理解阴影只是物体的反射,而非真正的存在者。被困缚的处境使他们无法认识这些自己所面对的东西实际上和他们本身没有关系。在此意义上,囚徒对自己、对他人以及周边世界都是无知的。

在第二阶段,囚徒的锁链被解除,得到了解放,看到了比阴影更为真实的其他东西,但是痛苦的感受使他倾向于认为阴影才是更真实的。在这个阶段,阴影和器物等的对比,预示了无蔽的级别和等级。器物是比阴影更为“无蔽”的东西。但对于囚徒而言并非如此,他转向无需努力争取就会获得,并且不会对他产生混乱,每个人意见都一致的东西,不接受需要他改变现状的建议。这样看来,“真理”和“真实”就不是一个任何时候都是固定不变的、通行的和普遍的存在了,也不是任何人都有权利和能力把握住真理,这是一种“扣留或隐瞒知识的真理”[2]32。另外,囚徒的挣脱实则一种意外,不是一种主动争取,而是被动的“解放”,并且这种解放随着囚徒逃回洞穴,返回以前的无知境况而宣告失败!只要人还没有认识自己,掌握真正的自己,即便挣脱了枷锁也无法实现真正的解放。只有上升成为人自身的意愿,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继续往前到了第三阶段,囚徒被硬拉着到了洞口,通过较长时间的习惯,终于能够看清太阳了。这是第二次解放,是朝向本源之光的人的真正解放,是一种跳跃和上升。理念是此时更为无蔽的东西,是最具存在性的存在者。对理念的察看和对先行事物之本质的领会,就是揭蔽——“如果无蔽发生,那么遮蔽和遮蔽的东西就被消除或克服了。对抗遮蔽之物的遮蔽之消除,我们称之为揭蔽”。[2]71“无蔽的本性就是可揭蔽性。”[2]72而揭蔽是一种与人一道发生的事件,那么可说无蔽的真理之本质存在于人本身的渴望中。把握真理之本质重在领会人的本质。然而,我们不能忽略第三阶段的囚徒之解放是“暴力”的解放,不仅需要强大的外力,同时需要囚徒恒久的毅力,方能逐渐习惯光的世界。人的本质在此显现为自由和解放。

囚徒在第三阶段已经看到了最真实的存在者,那么第四阶段的上升还有必要吗?海德格尔的回答是肯定的。第四阶段是真理的本质阶段,是揭蔽的真正发生,无蔽的发生,人的真正解放。此时的囚徒已经能够对阴影、个别事物乃至理念进行区分了。“区分活动的发生就是人之存在、生存”[2]37海德格尔将这时的囚徒称为哲人、自由人。自由人放弃地面的自由生活,主动重返洞穴,成为实施暴力者,解放洞穴中的囚徒,将其他人拯救到光的世界中。“这种施暴并非粗鲁,而是最高的策略,也就是说,精神的严酷,他,自由人自己事先赋予自己的责任。”[2]80作为自由人的哲人的解放不是“一种语言的交流、出洞穴居民的意图和考虑,而是一种暴力的行动和拯救……哲人根本不能动用这种太过和蔼的洞穴空谈,他不能顺其自然,而是马上抓住一个(或少数几个),强拉硬拽,试图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将其拖出洞穴之外”。[2]83拯救的过程就是哲学之活动,是哲人的自由的完全体现。此时,他欲把已经看到的理念教与他人,理念不再只是某种比较高的存在者,不仅是自由给予存在者的东西了,而是揭蔽的真正发生。而洞穴隐喻的结果也表明哲人在这种自明性统治的范围内是无力的,他连自己的生死都难以决定,犹如苏格拉底一般。但是他是真正解放和自由的。“随着单纯的朝向太阳的上升,解放还根本没有结束,自由既不仅仅是从枷锁中挣脱出来的存在,也不仅仅是为了光明而变得自由,真正的自由存在是出于黑暗而成为自由人……返回洞穴中,才是自由的首次完成”。人在四个阶段处于不同的境况,对无蔽的东西的认识也有明显差异。海德格尔将对人的本质、真理的本质探讨与洞穴喻结合起来,层层递进,不断拨开遮蔽在真理之上的灰尘,追问人之本质,将落脚点放在人的解放和自由上,这阐明的不仅是他的真理观,还有他关于人之解放的形而上学的思考。

二、沃格林:社会秩序创立下的解释

不同于海德格尔将洞穴喻单独开来、分为四个阶段并与人的解放相联系来讨论,20世纪最具原创性和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的埃里克·沃格林(Vogelin,E)依照政治哲学的视角,将洞穴喻置于模型社会或“范式”社会的建构中并结合整个《国家篇》进行探究。沃格林在《秩序与历史》中对《国家篇》进行较为完整的阐述,分为六个部分:1.《国家篇》的组织结构;2.上行的路和下行的路;3.抵制腐朽社会;4.秩序的创立;5.秩序的瓦解;6.收场白,其中关于洞穴喻的解释放在秩序的创立中。沃格林认为柏拉图利用灵魂中三种不同力量的分层建构了一种性格学。灵魂中赋予秩序的力量可分为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其中正义是赋予秩序的力量体系的基础,在这样的力量之下各个部分都履行各自的职责。具有良好秩序的灵魂模型被运用到城邦模型的建构之中,统治者、卫士、工作的人口各司其职,“社会中的秩序意味着不同类型在正确的上位和隶属中的一致。”[3]160好的城邦范式的建立需要灵魂和社会的良好秩序。那么如何建立呢?为了甄别不同级别的灵魂,拥有正当秩序的真正尺度,即将成为城邦统治者的人必须进行最伟大的学习,超越模型中的四种美德,上升到超越存在的东西的状态。他必须经历由影子领域到理念领域的知识形式之变换,最终达到善本身。洞穴喻实则为这种上升之路的描述。

沃格林将洞穴喻视为“哲学家的教育及其在腐败社会中的命运的一个讽喻,并且它在最后暗示了苏格拉底之死。”[3]169洞穴喻为“澄清全面教育做准备”。[3]169只有经历犹如洞喻所描述的转向,教育才是完整的、充分理解人的。全面教育、转向和善有着密切、不可割裂的关系。人,主要指即将成为哲学王的人,应该参与到理解和把握善的理念的学习中,学习从数学到辩证法的课程,最终实现从感觉世界、流变领域到本质世界、存在领域的转向。然而一旦灵魂到了存在世界,开始进入美妙的沉思时,它便不愿放弃已有的幸福状态而回到洞穴中与洞中人争论影子。哲人返回洞穴并不是主动和自愿的。沃格林抓住柏拉图关于哲人重返的解释,清晰阐述哲人的返回是城邦要求的、不可抗拒的义务。“在唯一能够建立良好秩序的人退入沉思生活,政府将留给愚昧无知的政治家,或者留给追求实践智慧但从未获得实践智慧的人。因此,苏格拉底必须将回到洞穴的任务强加于他不情愿的哲学家之上”。[3]166在社会秩序中,权利与义务总是成对出现的,付出与回报也清晰明确。在国家主义教育里,城邦为哲学家提供了帮助他实现灵魂转向的课程,那么哲学家理所当然地应该为城邦贡献一份力量,包括牺牲已经获得的幸福生活,这样才能促使秩序的真正建立。个人的利益低于国家的利益。然而在当时腐败与无能的城邦中,柏拉图所建构的最好的城邦未能实现,即使已经看到善、有着清晰头脑的哲学家返回洞穴也无法改变,他无法进行实际的统治,良好的秩序终会瓦解,哲人终会死于意见的暴力。这与海德格尔所阐述的哲人的陨落是一样的。

三、陈康:教育的“心灵转向”

陈康是我国20世纪具有盛名的希腊哲学史专家,同时也是一名哲学家。他关于洞穴喻的解释则紧扣柏拉图的万有论和认识论,从教育哲学的角度出发,重在解释柏拉图的教育采取何种道路以实现发现真理、完善心灵和建立理想城邦的教育目的。他将洞穴喻的意义扼要为两点:(1)人生来即专注意于感觉对象。[4]72万有可分为感觉对象和高级对象。洞穴中的影像乃指个别事物,地面上的事物指代高级认识对象,太阳指向绝对价值。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如被束缚得无法动弹的囚徒一般无知。若想要认识绝对价值,这个世界本原,就必须将目光从洞壁上转移到地面上去。教育就是促使目光转向的艺术。目光转向要求对学习科目进行严格筛选,以实现心灵从趋向个别事物转为趋向绝对价值。在设置学习课程时,必须将纯粹哲学的预备课程——数理学学科作为必学的内容,逐步消除感觉和纯粹哲学的鸿沟,否则心灵转向毫无希望。(2)唯有依赖引导,特别是适当的引导,方可获得高级认识,尤其是关于绝对价值的认识。[4]72陈康在阐述教育的引导作用之时,紧紧联系柏拉图的“回忆说”。陈康认为柏拉图在《国家篇》之前关于知识的主张有两点:一是消极的,知识传授不可能;一是积极的,所谓学习乃是“回忆”。[4]73这仍与柏拉图的纯粹哲学相关。知识是隐于心灵深处的。灵魂在与肉体结合成为一个人之前,其对知识是清楚的,但在人出生之时知识便被遗忘在意识之下、心灵深处、。因此教育不能是由外之内的灌输,而要用恰当的方式,如有技术的询问,使学习者回忆起知识。但是在《国家篇》中柏拉图不再主张人本身有关于善及其他的知识,而具有能够把握善及其他知识的能力,心灵成为知识能力的负荷者。那么教育不再是帮助回忆,转变为“使能力朝着亚当的方向发展,即可获得知识,因此教育乃是'心灵转向'”。[4]74教育者与受教育者的关系成为引导和被引导的关系,教育者不是掌握知识的权威,受教育者也不是毫无主动性的傀儡,教育之任务不在于注入,而在引导受教育者自求知识,这确也是启发教学的起源。

除此之外,陈康还认为洞穴喻中的转向,不仅是认识的转向,而且兼指心灵的完善,即需要发展心灵中的理性和毅力部分(情欲本身会自己发展,因此不提)。这也解释了为何柏拉图的教育体系中只有培养哲人的“转移心向”的高等教育和培养勇敢及毅力的初等教育,而无发展情欲的教育。与海德格尔和沃格林不同,陈康对哲人重返洞穴的主动性及之后的命运没有给予更多的关注。他在理解柏拉图的教育体系时,将已经看到善而重返洞穴的哲人视为教育者身份的显现,是哲人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未来相互联系起来了。

柏拉图的洞穴喻对于理解其本体论、认识论乃至整个柏拉图的哲学、教育思想都有着重要意义。加之其采用文学上的隐喻,更使洞穴喻富有魅力,不断引发后人的探索和深思。海德格尔、沃格林、陈康分别从认识论、政治哲学、教育哲学的角度出发,分别落足于个人解放、秩序构建与灵魂提升和转向上。虽然三者对洞穴喻的解释视角有明显的差异,但都达成了洞穴喻中存在两个不同方向转向的共识,并在不同的方面给予我们启示。海德格尔对洞穴喻的阐述警示着我们不可执着于自明性的阴影,要有主动追求真理的愿望和意识,追求真正的自由和实际意义上的解放。沃格林对哲人下行的失败命运的惋惜也从另外一个角度提醒着完善的社会制度与良好的社会秩序的重要性。陈康则从教育哲学的角度探讨洞喻给教育的启示,对我们发展启发式教学、正确定位教育者地位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参考文献:

[1](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2](德)德格尔(Heidegger,M).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喻和《泰阿泰德》讲疏[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3](美)沃格林(Voegelin,E.).秩序与历史.第3卷,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4]陈康著;汪子嵩,王太庆编.陈康:论希腊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Three Interpretations of The Cave Metaphor--HumanLiberation, the Construction of Order and the Diversion of Soul

Abstract:The cavemetaphor is an important metaphor put forward by Plato. By comparing Heidegger,Voegelin and Chen Kang’ s analogy explanation about the cave metaphor, thispaper  found that Heidegger started withepistemology to explore the four stages of the cave metaphor from the perspectiveof the nature of truth, and focused on human’ s freedom and liberation at last.Under 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perspective, Voegelin combined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order with the cave metaphor and emphasizedon philosopher's returning to the cave. Based on educational philosophy, ChenKang studied the cave metaphor revelation for the education on account of Plato’s entire education system. Their interpretations have their own focus and have influenceson different aspects of modern society.

Keywords: The cave metaphor; Heidegger; Voegelin; Chen Kang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