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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将寸草心

 振广书馆 2024-04-25 发布于北京

难将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 怀念我的父亲

父亲逝世后,总想写点东西作以纪念,但由于世事的羁绊,提起笔来,已是父亲逝世的十多年后了。

父亲是一九一八年生人,祖籍辽宁省抚顺县章党乡,出身虽是满族镶黄旗,但世代务农,家境一贫如洗。据父亲讲,他爷爷的父亲在一年的大年三十,因还不起别人的债,在别人家的牛棚里自了尽。在这样的家境下, 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将他和一个哥哥先后过继给了本家亲属。就是这过继的机会,使父亲在村中的私塾断断续续的念了三年书。后来由于过继他的亲属也生了儿子,又把他送了回来,读书的事难再提起。于是,在年龄稍大一些,我父亲就凭他念的三年小学,到城里闯世界来了,在矿山一直捱到解放。

在我稍省人事之时、眼睛里看到的父亲,是腰扎草绳、身穿破棉袄,白天晚上见不到人,正在参加农村大跃进中大干苦干的情景。那是一九五七年,即我三岁多点的时候,父亲作为下放干部,带着家属来到了清原南山城子乡三间房大队。由于我当时年龄尚小,许多事还不甚了解。只知道那个地方周围都是大山,晚上点着煤油灯,漫山遍野都是狼叫,有几次狼把生产队的小牛都叼走了。我们家的一个铜茶盘成了恫吓狼和报警的工具。多年以后,当我问起父亲当年下放的原因,据父亲讲,当时我父亲在胜利矿工会工作,在大鸣大放中,上面号召给组织上提意见,甚至是不提不行,我父亲提了这样一条“党委犯错误的人,都往 工会送,那工会不成犯错误人来的地方了吗?”就凭这一条,我父亲被定为不可重用的内控份子,于是才有了我父亲带家下放到农村劳动这一经历。这一原委,我父亲也是事后才知道的。二年的时间内,我父亲境遇怎样我不太了解,但我记得我的母亲不知是心情问题,还是境遇问题、闹眼病差点双目失明,是一起的下放干部帮助把母亲弄回市里治疗,才把眼睛保住了。

通过政策的调整,下放劳动结束了,我们举家迁回市内,我父亲仍在工会工作,我也渐渐长大。后面的弟弟妹妹也相继出生。那时的工会也分管矿山的俱乐部,那时的俱乐部每天都有活动,不是演电影、就是演戏,我父亲不知是责任、还是尽义务,每天都要到俱乐部去帮忙。逢到演京剧,打大锣似乎就是我父亲的专职,平日也是二黄、西皮、流水的满嘴哼着,我那时还没上学,为了看电影和看戏,父亲前脚走,我就在后面跟着,但每次都被父亲赶了回来。后来我也学乖了。约摸父亲已到了俱乐部,我才动身,好在俱乐部的人都认得我,进门是不成问题的。几次后父亲也发现了我,将我扫地出门。严令我不得再到俱乐部去。但后来,父亲也时不时地拿回几张电影票和戏票,令我们姊妹高兴极了。但后来才知道,在母亲的埋怨下,父亲拿回来的票,都是他自己掏钱买的。

当我接近上学的年龄,三年自然灾害也悄悄地降临了。大食堂也吃黄了,撸榆树钱、吃大麦米、弟弟妹妹吃代食品饼干,大年三十晚上喝的玉米面粥,都至今让人难以忘怀。在此之下,我父亲和母亲每逢星期天都要到农村去,我母亲有时一去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到母亲的老家章党乡解家村,在几个舅舅的帮助下,开了点小荒地,种了点粮食,他们付出了怎样的辛苦我是不知道的。但当看到我父母大汗淋漓步行几十里,用自行车驮回的玉米时,已疲惫不堪的情景。那是岁月增涨和往事回忆的结果。多么珍贵和来之不易的粮食,使我们家渡过了那度日如年的异常艰难的岁月。

0年,我上了小学,大概是小学二年级后,我对阅读课外读物发生了举趣。那时的学生,学习负担不像现在这样重,每天上半天学,作业也不像现在这样多,一会就写完了。当时我在我家找到了几本书,回忆起来有红旗飘飘,大别山上红旗飘、叶尔绍夫兄弟等。叶尔绍夫兄弟是苏联小说,而且是工业题材,自然是看不懂的。但对于红旗飘飘, 大别山上红旗,都在似懂非懂、囫囵吞枣之中看完了,从此阅读课外读物的兴趣一发而不可收,但那时,别说是大的课外读物,就是一本字典,不知是买不起,还是不会去买,反正在我们的同学中,没看到一个有字典和查字典的,看到课外读物的生字,只好去揣麾,比如土匪的匪字,就是在反复的揣麾才认识这个字的正确读音。一天我到父亲的班上,管工会图书馆的张姨将一包连环画,那时都叫小人书给了我,说这都是下架的,要不也得卖掉,你拿回去看吧。晚上回家的父亲发现了这些连环画,尽管我做了百般解释,第二天的早晨,父亲还是将连环画一本不剩的拿回了班上,气得我大哭了一场,几顿饭也没好好吃。然而这些连环画也没拿回来。 后来,我找到图书馆的张姨,以我父亲的名义办了一个借书证,陆续到工会图书馆借书,后来也被父亲发现了,把借书证要了回去。但时间不长,又把借书证还给了 我,据说是父亲班上同志劝说的结果。在把借书证还给我的时候,做了约法两章,一不得影响学习,二书看完要马上还,不得破坏借阅制度。对此,我如同获得了特赦令一般高兴极了。当我每次还借书的时候,我都戴上我那绸子的好像比一般的要大一号的红领巾,就像参加重大的庆典一样。在这之后的几年中,通过我父亲的借书证,借读了苦菜花、迎春花、向阳花、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西游记等大量的课外读物,使我懂得了很多世事和道理。这恐怕也是我最终走上文字工作的源头吧。

在父亲调到局工会的几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至少有一年多的时间,后来许多人都不再上班,在家看热闹、打扑克,而父亲却坚持上班,即使在武斗期间,电车有时不通,父亲也是一天走十几里地到班上去。父亲向我们说:工会有多少年积攒下来的体育器材,大型仪器和其他物资,有许多人在打它的主意,不看紧点,恐怕都要丢光。然而有一天晚上父亲回来的时候,神情特别沮丧,事情不出所料,工会的所有物资,在一天之内不是被偷,而是被几个派别组织公开打劫哄抢光了。据父亲讲他早上到班上看到矿区工会的院内、院外的公路上散落着被毁坏,遗弃的工会的物资。对于这些父亲都是爱莫能助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会干部,但他那痛心疾骨的样子,比丢了自己家的东西还要难过。

六十年代末期,我的父亲又一次来到了农村,这次倒不是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而是父亲所在的局工会解散下马了,父亲和工会大多数干部一样,成为了“五七战士”,到了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父亲这次到农村,开始是一个人去的,来到抚顺县哈达公社。父亲住在当地社员的家里,把当地很长时间不复存在大队党支部组建起来,又先后跑公社、跑县里,把制砖制缸的设备跑了回来,成立了大队的缸窑厂,使当地有了一个副业基地。“干啥像啥”这是当地干部和社员对我父亲的一致评价。

一天父亲回来了,而且不像以往在早晨匆匆而去。其原委是,我的父亲被任命为公社的“五七战士”连长,而许多“五七战士”只身来到农村,但不愿将家属带到农村,这无疑是违背了上级的指示精神。而这次回来的任务是让我父亲自己首先带头,动员我们全家迁到农村,父亲的心情也是无奈的,但心情最不平衡的是我的母亲,我母亲是从农村出来的,到农村意味着什么,她当然一清二楚。五七年下放劳动,母亲差点双目失明,许许多多事情是都历历在目。母亲哭了又哭,连续几顿不吃饭。几天内学校的通知也下来了,五七战士的子女,不随父下乡,也要被勒令退学。在此状况下,还能说什么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中国的几千年不变的法则。于是,我们家随着父亲又一次乔迁到了农村。

我们家来到农村之后,其他的五七战士带着家属也陆陆续续的迁到了农村,我们所在的大队,每个小队都有二三户,一个大队居然有五七战士十五六户,全公社居然有五七战士一百多名。心境不管如何,生活总要过去。父亲在家呆了几天,我们先是寄居在借用的当地农民的一间半房间里,收拾家当张罗烧的、种菜、种土豆,父亲和母亲都是农村出来的,这些事虽然苦点,还是干得来的,余下的时间就是父亲挨家走大队内的五七战士,帮助他们张罗住处、买种子、种菜、种地,等到一切差不多 了,父亲的身影看到的也就少了。在公社几天能回趟家,到县里十几天都难得见到一面,全公社一百多名五七战士,都新来乍到,小家也是大事,做为五七战士的头,你不张罗,谁来张罗,费心、费力这是避免不了的。将近入冬,我们也搬进了属于我们家自己的新房子,说是新房、草顶、泥墙,四处透风,这一年的冬季,我们家的水缸用斧头把厚厚的冰层砸开才能用到水。就是这条件,你又能说什么呢?

这时,一个重要的问题摆在我家的面前,是如何解决烧柴问题。我家下乡的这个地方,烧柴是最重大的问题,人多山少,没有像样的山场,还没入冬,当地社员就将柴草割的差不多了,我也看到我们队的一个四类分子,因生产队不给放假,割不到柴禾,全家坐在山上嚎啕大哭的情景,从城里带来的煤泥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早已烧光了,如不解决烧柴问题,这一冬天是混不过去的。在左盼右盼中,终于在大年二十八把在县里多日没回家的父亲盼回来了。大年二十九,父亲带着我们兄弟三个,走了七八里路,翻过一座大山,到了叫古塘沟的地方来割柴禾,古塘沟这地方已不是我们大队的地方,如果不打招呼割柴火恐怕是不行的,至于打没打招呼我是不知道的。到了山上抓紧时间割柴禾,那个地方的柴禾,比我们那地方强多了,上午割的差不多了,过午我们就要把割下捆好的柴禾要扛到大山顶上去,再把柴禾拖到山下,才能将它用车拉到家。从割柴禾的地方到山顶上起码也有二里多的路程,步步是上坡路。对柴禾,父亲背十个,望着五十多岁已步入老年的父亲的背影,我也咬着牙,我也背了十个,两个弟弟一个背四个,背着柴禾走在步步上坡的路上,气喘如牛,有时被风刮的上一步退两步,弄不好还有滚山的可能。背着上百斤的重负,一步一喘的爬在山路上, 看着已年迈的父亲和弟弟,我想,这就是生活,为了生活,再苦再难也要过去。一步一步艰难的爬向山顶,然后又是艰难的一趟又一趟,大年三十,我们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当着母亲摩摸着我们肩膀上磨出的血印子,流着眼泪端着晚饭走进屋时,我看见父亲的眼睛也泛着泪花,只是没有让它流了下来。一天、二天、直到大年初四,我们的春节就是在割柴禾的艰苦中渡过的,路上碰到老乡,对父亲说:你这是何苦呢?父亲只是以笑做答。过了初五,割下的柴禾也拉了回来,柴禾垛也堆了起来。初六父亲又结束他的春节年假,匆匆忙忙的赶回了县里。

在农村的几年中,我不知我父亲的工作岗位到底在哪里,有时在公社、有时在县里,有时也在家呆上几天,在家的时候,他不是忙着自己的农活和家务,而是都是忙着大队的事情,只要我父亲在家,大队的刘书记和其他干部都会每晚上到我家里来,谈的都是大队工作上的事。我父亲到农村,是带着工资去的,并不挣生产队的钱。 但只要父亲在家,每天都会和社员一起去铲早地,然后回来吃饭再到公社上班。只要能赶上生产队的会,他也是一次不拉,早早赶到会场,在会上发表着意见,好象他也是生产队挣工分的一员,他也是生产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一天,父亲刚从县里回家,随后就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烟酒等一堆东西,父亲和他说了许多,这个人还是把东西放下走了,让人撵都撵不上,父亲很生气,回来对我说,这人也是一个五七战士,是公安局下来的一个副处长,母亲去世要求救剂,而且要求的也比较出格,找了我父亲几次,今天又追到了家里。而对那人带来的东西,父亲的脸色严峻铁青,“明天我就把这拿到公社党委会上去”。父亲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在几十年的工作中,父亲博得了远近皆知的“老倔头”的称号。诸如今天的事,他是干不出来,也是看不下去的。后来在我的百般劝说下,父亲将这些东西没有交到公社党委会,也是让人给那位公安局下来的副处长捎回到了家里。他母亲去世救济的事在可能的条件下也给予从宽的办理。但据父亲说,后来这人见了父亲也是不冷不热的,什么缘故呢?我想拿现实的话说,收人的礼、不给办事、不该。不收礼、办了事也不该,一句话“不讲人情、不给面子”。

随着形势的发展,下乡的工作后,五七战士子女也可以和知识青年一样被抽调回城的政策下来了,当我父亲回到家,我和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讲,希望是有的。五七战士子女也给了相应的名额,但全公社五七战士子女也很多,也有很多是从原下乡的地方迁过来的,都是老三年的,而且年龄都比较大,咱们又怎能忍心搞捷足先登呢?一句话,说的我默然,父亲说的在理,我还能说什么呢?过了一段时间,我也被抽调回城,但我占的不是五七战士子女的名额,而是做为七O年毕业生被政策确认为与老高中生具有同等学历,而被师范专业特招抽调回城的。

我家下乡后的第四年,随着我的抽调回城,我的父亲也被原单位抽调了回来,被重新安排到矿务局工资处工作。过了半年,矿务局为我家分配的房子也下来了,我和父亲回农村搬家,就在装点停当准备启程的时候,大队干部带着装满木材的两辆大车赶来了,他们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孩子都大了,回去能派上用场,我们已在公社林场办了手续,你的车装不下,我们可以送到市内。但父亲百般谢绝了大队干部的深情和厚礼,并让汽车强行启动踏上了归程。送别的人渐行渐远,许多人含着眼泪,我看到父亲的眼内也泛着泪花。是的四年的活历,是难以忘怀的,而尤其是我的父亲,在这四年,他是不虚此行的。通过我的所见所闻,他以辛勤工作和无私奉献得到了乡亲们的尊重和爱戴,恐怕也是他人生价值体现的最值时期。我的父亲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家迁回了市内,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工作几年后,父亲办理了退休手续,后在别人的力邀下以工作的专长渡了几年的义价补差生活。在母亲过早去世后,给我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操办了婚事。在年事已高的状况下,在我们的劝说下,搬来和我们在一起,渡过了五年平和宁静的生活,直到患胃癌去世。回顾父亲的晚年,应该说是寂寞的,我的母亲在56岁患肝昏迷去世,到我父亲去世时的76岁,期间的20年,父亲的寂寞是很明显的,尽管有着我们五个子女,各个经济条件也不尽相同,有的也给父亲带来了难处,也干扰了父亲的晚年生活。九十年代末期,我把父亲接到我家,而那个时期正是我的一生中事业最为困顿的时期,心情一直不得舒展,整日里不是跑关系就是搞应酬,也没有时间坐下来与父亲聊一聊昔日和如今的生活,即使知道了父亲所得的不治之症,也没有抽出时间来陪陪那可怜的老父亲,直至我那老父亲在病痛中闭上了双眼,回想起来,这也是自己一生中最愧疚,最不可原谅的撼事。

父亲的一生,是清贫而辛劳的一生。对于家庭和我们付出的太多,而得到很少很少。在担任工会会计工作的多年中,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经济问题 和其他问题,在先后两次下乡的经历中,他从来没流露过埋怨不满,也不存在对物质和精神上的奢求和不足。在父亲的一生中,他从没有向组织上和别人伸手张嘴, 企求和要求过照顾和任何东西。对于我们,他逝去的只是躯体,他的灵魂、性格和为人都留给了我们,让我们春意和怀念,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修改于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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