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沈从文“从文”百年,专访李扬:3个关键词解读沈从文的最后40年

 杨柳依依bnachr 2024-05-12 发布于重庆

▲李扬。受访者供图

专家介绍:李扬,本名李锡龙,南开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致力于沈从文研究,著有《沈从文的最后40年》《沈从文的后半生》《沈从文的家国》等。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不折不从,亦慈亦让。”这是1988年沈从文去世时,姨妹张充和、妹夫傅汉思从美国发来的挽联,短短十六字,道尽沈从文一生的坚守与烂漫。这个湘西乡下人,因文学获得了“永恒生命”。

2024年5月10日是沈从文逝世36周年,2024年也是沈从文首次发表作品、正式步入文坛100周年。日前,沈从文研究专家、南开大学文学院院长李扬的代表作《沈从文的最后40年》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再版。他在接受新重庆-重庆日报记者专访时说,若用3个关键词解读沈从文的最后40年,那便是“韧性”“耐烦”和“坚守”。

▲晚年沈从文。出版方供图

20年之功写就的知识分子心灵史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沈从文是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荣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地大笑。”这是学生汪曾祺眼里的老师沈从文。

在李扬眼里,“沈从文先生是现代中国的一个传奇。”《沈从文的最后40年》正是李扬20年研究心得之精华,讲述了沈从文后半生细密复杂的生命之路和心路历程,呈现了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该书自2005年首版以来影响深远,讲述了在时代的剧变中,在生命的至暗时刻,沈从文那颗赤诚的心却从未冷过。“从先生身上,我们看到一种不因外界变化而妥协的精神,也看到了他的坚忍与豁达,勤奋与执着。”李扬说。

从20世纪80年代算起,学术界的“沈从文热”已经持续40多年,但李扬直言,对沈从文的理解还远远不够,而这也是他数十年孜孜不倦研究沈从文的出发点,“虽然众多专家学者深耕沈从文研究,但与先生建构的文学、艺术、学术的大厦相比,我们后辈做得还远远不够。可能我们还刚刚起步,很多东西没有静下心来细品。”

▲青年沈从文。出版方供图

这些值得静心细品的东西,就包括沈从文以丰富的笔触呈现的重压下的喘息。李扬说,“先生在重压下成长,我们对先生在困境下的喘息声的理解和把握还远远不够。先生去世以后,夫人张兆和女士曾编过一本《沈从文家书》,后记中的一段话令我非常震撼,她写道:'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他不是完人,却是一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心机,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3个关键词解读沈从文的最后40年

▲《沈从文的最后 40 年》

讲述《沈从文的最后40年》,李扬用了20万字,他对记者表示,概括这漫长的40年,可以浓缩为3个关键词。

首先是“韧性”。“先生创造了现代中国一个不朽传奇,可以说,这个'传奇’迄今依然无法逾越——他只有小学文化,但在一头闯入他所说的'无从毕业’的社会学校后,却通过卓绝努力,最终成为著名作家、编辑家、大学教授、物质文化史研究专家。现在想来,不要说是一个小学生,即便是一个博士,如果让他在多个领域取得这么大的成就,都是难以想象的。特别是,沈从文的这些成就都不是在顺境中、温室里取得的,而是在极其严苛的环境中取得的,这更让人敬佩。所以,他的韧性,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第二个词是“耐烦”。“先生谈及自己的时候常说:我绝对不是什么天才,天分也不是很高,但是我有一点,就是'耐烦’。'耐烦’是他对自己工作态度的一个非常传神的概括。他对于写作非常'耐烦’,在写作过程中三番五次地修改,作品发表后依然会在自存本上不断修改,所以,先生作品的版本非常多,这都是他不断地打磨所留下的痕迹。这是'耐烦’的含义之一。另一个含义是,先生无论从事哪一种工作,他都心无旁骛,一门心思沉浸其中,所以,他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绝非偶然,而是他的工作态度、学习态度和写作态度使然。”

沈从文的“坚守”尤其令李扬肃然起敬。“'坚守’是指先生对自己文学理想的持守精神。我们知道,先生曾在《边城·题记》里说,自己的文学理想是要建造一座供奉人性的小庙。他也曾尝试过其它写作方式,但当他发现这种写作方式严重悖离了自己的写作理想时,便会毅然放弃。他宁愿选择'消失’,或把生命消失于一般化,或什么也写不出。即便做一个文学史上的'失踪者’也再所不惜,这,真不是随便哪个作家能做到的。”

对话》

“说不尽的沈从文。还有很多很多工作,等待着我们。”

新重庆-重庆日报记者:将视角聚焦沈从文的最后40年,您给读者展示了一个如何不一样的沈从文?

李扬:20世纪后半期,作为作家的沈从文形象是大起大落的,就学术样态来讲不算正常。20世纪80年代初,我读大学的时候,在通行的文学史教科书上,沈从文依然是受冷落的对象;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后,“沈从文热”渐渐形成,沈从文的文学史地位得到了充分肯定。但随之也出现另外一种情况,很多人把先生看成是超然物外的一个存在,这也并不符合历史真实。因此,写作《沈从文的最后40年》过程中,我力争根据掌握的材料,秉持一种客观、公正的态度,呈现一个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下艰难前行的血肉丰满的作家形象。对沈从文与胡适、徐志摩、丁玲、萧乾的关系,也做了实事求是的考辨。这是本书与其它沈从文研究论著的不同之处。

新重庆-重庆日报记者:研究和写作的过程中,沈从文带给你最深刻的触动在哪里?

李扬:写作《沈从文的最后40年》和《沈从文年谱长编》的过程中,回荡在我脑海里的,往往是他所遭遇的极其艰难的困境,即使如此,沈先生却取得了后人难以超越的成就,我想,沈从文先生给我们树立了一个行为的标杆。今天文学界常常讨论,为什么很难再出大师级作品?如何解决文学原创性问题?似乎不少人往往将其归因于外在环境。但在沈先生身上,我们却看到了另外一种景观,困境重重,他几乎以一己之力书写了传奇。

新重庆-重庆日报记者:作为一个文学符号,今天的读者一部分是为沈从文作品本身折服,一部分可能只是略知作品,更多着迷于他的爱情“八卦”,从接受美学角度来说,你如何看待这样的现象?

李扬:沈从文先生的爱情故事确实有着诸多离奇之处,但我想,吸引读者的可能也并不在于故事的八卦本身,而是“故事”背后所隐含的深意。这其中,既隐藏着每个人追求爱情过程中都有的甜蜜、困厄与深情,也有着对沈从文的恋爱氛围的些许迷恋与神往。追求爱情过程中,或是苦辣酸甜,或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人生的真义之所在。这种充满诗意的爱情世界,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无边遐想。

▲沈从文与张兆和。出版方供图

新重庆-重庆日报记者:沈从文自诩乡下人,以书写湘西的的乡土文学成名,在您看来,他的文学传统在乡村振兴的今天得到了怎样的继承和发展?

李扬:沈从文为读者构建了一个充满诗意的湘西世界。与福克纳、马尔克斯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孔多镇不同,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作家生于斯长于斯,湘西大地滋养着他,孕育了他的精魂。

他在小说、散文中,饱含深情地书写着神奇的湘西,表达着自己对世界爱与恨、情与仇。在《边城》《长河》《萧萧》《虎雏》《柏子》《丈夫》等小说中,作家则是用另外一种方式书写着湘西的人情、人性之美,表现着湘西地方人民率真而又顽强的抗争,这使他的作品充满了对人性和原始力量的赞美。他笔下的少女翠翠(《边城》)、三三(《三三》)、夭夭(《长河》)清纯又清澈,从未被世俗污染,唤起人们对诗意生活的无尽遐想。

他近乎以一己之力延续着湘西文化的血脉传承。之所以他笔下的乡土那么传神,那么诗意,和作家的生命深深地根植于这片土地紧密相关。这也为当下书写乡土的作家们树立了一个行为的标杆。写好乡土,需要真正和乡土世界融为一体,如此才会写出具有典范性的作品。柳青的《创业史》、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之所以深入人心,就与作家深深地根植于乡土有关,这是新时代的文学创作者们,应该加倍珍惜的乡土文学传统。

新重庆-重庆日报记者:沈从文从1924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刚好百年,他逝世也近40年,在您看来,他作品获得永恒生命的关键何在?

李扬:沈从文对自己的创作一直有着高度的自信。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就在《湘行书简·横石和九溪》里说过,自己的作品会“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他还在《习作选集代序》里写道,“你们或许嫌它式样太旧了,形体太小了,不妨事。我已说过,那原本不是特别为你们作的。它或许目前不值得注意,将来更无希望引人注意;或许比你们寿命长一点,受得住风雨寒暑,受得住冷落,幸而存在,后来人还需要它。”他始终相信:“论公平还是读者公平。”

我想,他的作品之所以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源于他对文学尊严和独立性的捍卫;源于他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不懈追问;源于他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忧患;同时也源于他身上的社会担当精神。永远的沈从文,说不尽的沈从文。在沈从文研究领域,无论是对其人还是其文的研究阐释,还有很多很多工作,等待着我们。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