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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潜在作文观窥测

 乡下米谷 2011-01-08
叶圣陶潜在作文观窥测
东阳市六石高中 许国申

叶圣陶先生是我国现代语文教育的开山祖师之一,他对我国现代语文教育尤其是作文教育的贡献与影响无人可与比肩。不无遗憾的是,他匆匆仙逝,未能对自己一生的教育事业有个完整的总结,尤其是对作文教学,没能把自己的作文观作一完整的阐述。在他身后,研究他教育思想的人很多,论文简直可称汗牛充栋,只是未见有人论述他潜在的作文观──但愿这只是我孤陋寡闻。笔者不揣愚陋浅薄,试窥测之。为了年轻的读者不觉得突兀,先摘录一段叶圣陶教子作文的故事──

 

叶老从不给孩子教授作文入门、写作方法之类的东西。他仅要求其子女每天要读些书。至于读点什么,悉听尊便。但是读了什么书,读懂点什么,都要告诉他。除此之外,叶老还要求其子女每天要写一点东西。至于写什么也不加任何限制,喜欢什么就写什么:花草虫鱼、路径山峦、放风筝、斗蟋蟀,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听人唱戏,看人相骂……均可收于笔下。

 

纳凉时,叶老端坐在庭院的藤椅上,让孩子把当天写的东西朗读给他听。叶老倾听着孩子朗读,从不轻易说“写得好”与“写得不好”之类的话,比较多的是“我懂了”和“我不懂”。如若叶老说:“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不懂。”其子女就得调遣词语或重新组织句子,尽力让父亲听得明白。直至叶老说:“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懂了”时再继续读下去。

 

(贾志敏《叶圣陶不教儿子作文》原载《新民晚报》)

 

一、目标与定位

 

中小学作文教学的目标定位决定于以下三大要素:学生生理、心理条件;基础教育性质;社会发展需求。这三大要素决定了中小学作文教学的目标是过好两个关:

 

首先是文字关。文字关的基本内容是:

 

基本消灭错别字;词语运用恰当;句子结构完整,语意明白,组织流畅;句与句衔接紧密,过渡自然。基本要求:过关率争取达到70﹪以上,过硬率争取达到1﹪。

 

其次是文章关。文章关的基本内容是:言之有物,言之有序;中心明确,结构完整;读者对象明确,读者读后有获;不苟简,不啰唆,不晦涩,不混乱。基本要求是过关率到30﹪以上;过硬率争取达到2﹪以上。

 

──文字与文章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文字就没有文章;没有文章,文字就无处依附。但两者之间毕竟还有区别:文字过关比文章过关要容易些,社会需求也高些;文字过硬比文章过硬要难,但社会对文章过硬的需求又比文字过硬多。

 

以上“两关”,必须倾力突破第一关,逐渐过渡到两者并重,最后过渡到侧重文章关,但文字关始终是第一位的。“两关”分设过关与过硬两个目标,也是切合实际的。至于过关与过硬的具体百分比,则大有商量余地──除了标准问题,还有学生的天赋和社会的需要。

 

说起文章,不能不说到文体。但我在这里为什么不提文体呢?因为文章好比衣服,宜人合身适时悦目怡人就好。文体是一个相当宽泛并且变动不居的东西,同一文体的文章可以有千差万别,很多文章是两栖甚至多栖的──说这也行,说那也行,难有确论。所以,作文教学没有必要提掌握几大文体之类的要求。事实上叶圣陶教儿子写作文的时候就很少考虑文体。至于技法,完全是后人分析归纳前人创作成果形成的理论,不一定专门传授,有兴趣的学生自己能够看懂。即使不看那些东西,读前人的文章,读别人的文章,就会潜移默化,在此基础上还可以自主创新,很多著名的作家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因此,根本没有必要要求必须掌握哪几种技法。从叶先生教儿子作文的过程看,技法最是末事。

 

二、途径与方法

 

作文教学达到以上目标定位的基本途径是循序渐进,基本方法是养成习惯。

 

叶圣陶先生非常重视序与习惯两大问题。对于前者,先生未暇深究,笔者揣测,下面的表格或许能够得到先生首肯:

 

年段

精力分布(1

精力分布(2)

精力分布(3)

精力分布(4)

 

句段

段篇(结构)

体式(文体)

文学(语言技法)

1-2

10

自然

自然

自然

3-4

9-8

1-2

自然

1

5-6

7-6

3-4

自然

1

7-8

5-4

5

0-1

2

9-10

3-2

6

1-2

2

11-12

1

6

3

3

 

上表中有两个问题需要着重说明:

 

第一,体式(文体)问题。所谓自然,就是不讲文体概念,随文自适。因为小学生作文字数一般不多,不会写得很杂。这个阶段的作文常常以记叙为主,结合描写、说明、议论及抒情;也可以以说明为主,结合描写;还可以以议论为主,结合记叙和抒情。很长时间以来,作文教学有一个误区,好像说明与议论是中学的事,这就大大地延缓了说明与议论写作的启蒙。其实古人对议论文写作启蒙很早,聂钳弩开笔写议论文时才十来岁。现在的学生写的最糟糕的是议论文,这与我们没有及时启蒙有着必然的相关性。进入中学,随着作文篇幅的增长,讲一点文体知识就显得必要了。但是这里所谓的文体,并不是抽象的概念,也不是简单地模仿几篇典型的范文。讲文体,一般不一定是写前的指导,更重要的是在修改的时候。其做法主要是在明确写作目的前提下,提供几篇相关的范文以资参考。一篇比较长又比较乱的作文,可以参考不同的范文改出几篇不同的作文,教师的作用在于提供各种意见。至于怎样改,参考哪一篇,选择的权力要还给学生。叶先生一再告诫教师不要越俎大改学生的作文,除了这一原因之外,可能还考虑到教师代庖会挫伤学生的写作积极性──相形见绌,有伤自尊。

 

第二,文学问题。在人们的日常生活语言中,有很多精彩的文学语言。在这些文学语言中,包含着丰富的文学手法。所以,那怕是第一次写的只有几十个字的作文,也可能包含着文学的因素。这就是“自然”的文学。随着年级的增高,根据学生的认识水平与模仿能力,教师可以在作文讲评时挖掘习作中的文学因素加以发挥,适当联系学过的课文,鼓励学生把作文写得生动起来,形象起来。但是应该明确,作文不等于文学创作,作文的落脚点始终在于文字,不应该喧宾夺主,把传授“美文”的写作技巧当作主要任务。好多年来,我们对这一问题始终认识错位,一开始就叫学生抄背“好词好句”,发展到“剪辑”“优秀作文”,直到要求“凤头、猪肚、豹尾”等等,“用花轿把自己的姑娘嫁出去”。结果,天花乱坠而不知所云的“美文”如同节日的烟花焰火满天飞舞,而写一封信、回一个贴却文理不通,纰漏百出。

 

至于教与学的“精力分布”,以10为峰顶,70﹪以上的精力始终要投入到句段、篇章上,兼顾文体,而文学则作为附加内容,随文兼顾,因材指导,一般不必进行专项教学,更没有必要强化。

 

对于循序渐进,有人误以为是文体规范与写作技能的分项训练。许多人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编出了不少书。叶老生前看到了这种情况,未能明确否定,大概是他没想透彻,“不敢妄发”。这么多年的实践证明,这种“序列”并不是改观作文教学长期低效的灵丹妙药。叶老曾提到过作文要“写生”与“临摹”,但这是有志于文学创作的学生要做的事,不一定每个学生都要接受这种系统的训练。因为作文不同于画画:什么都教一点,一辈子教不出一个画家也没关系;作文可以教不出一个作家,但得让每个学生都能写点东西。因为学生一毕业就可以丢弃画笔画纸,而用来写点文字的这支笔却几乎天天要用。再说,大学里有文秘、文学等专业课程,中小学的文字功底扎实了,经过大学学习就不难适应专门的工作;反之,文字功底不扎实,上大学以后弥补都很困难,即使写作知识非常丰富,如果写下来的文章百孔千疮,又有什么用呢?所以,这里所说的“循序渐进”,应该是遵循学生认识能力发展水平之“序”而渐进:由词而句,由句而段,而至于篇;篇章由短而长,内容先易后难,文体先简后繁。写不了长句的不硬要写长句,写不了长篇的不强求写长篇,对文学没有多大兴趣与天赋的,就不逼着练纯文学类写作。总之,这个“序”要适人,适才,适时,适文。真正做到“以人为本”。

 

培养良好的写作习惯可能是叶老最为强调的一点。这个习惯主要是遣词造句认真严谨,一丝不苟。“一字未宜忽,语语悟其神。”(叶圣陶《语文教学二十韵》)好文章多是改出来的。叶老亲自给别人改作文,最多的是字词与句子。用词力求准确,造句力求规范畅达,行文力求简明生动,甚至包括标点符号的正确运用。不但要自己改,如果可能,还要请别人帮助改。要把写作当作一项非常严肃庄重的事来做,使自己写出来的作文在文字方面尽可能地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但写作者必须这样来要求自己。这样做,一方面有利于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表现自己优秀的思维品质,另一方面,也可以为读者节约时间,获得更多的美感。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对文字的敬重,对读者的尊重。当然,作文的前提是说自己的话,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立诚最为贵,推敲宁厌频。”因此,作文修改“不能由他人代庖。自己改不是改文字,实际上是重新思考,重新组织,使原来的意思更加完善些。”(叶圣陶《答张寿康》1976.1.24

 

三、几种关系

 

作文教学中必须处理好几种关系:

 

第一是文字与文章的关系。文章是由文字组成的,一篇好文章,几乎都是好文字。当然,败笔总是难免的。“名家名篇哪个没有毛病,编者自己写也会有毛病。语文程度差,影响各行各业,想想真担忧。”(叶圣陶《答章熊》1981.1.3)笔者臆测,叶先生说的名家名篇的“毛病”,大多都出在文字上。──当然,现当代小说之类文学作品另论。过文字关,对于学生而言,最大的问题在于词量不足,用起来得心应手的词更少。运用语言首先在头脑中要有语言库存。冰心有个比喻说得好,她说,写文章不是变戏法,就是变戏法也得有材料。“比方小孩玩积木,木头越多,摆得花样就越多。……拿词汇来说,你没有积累到相当多的话,就没法挑选因时因地制宜地把它放在适当的地方。”(《谈点读书与写作的甘苦》)但光有积累还不够,还得熟悉这些词语的意义和用法以及变化法则。冰心说:“我还觉得想写好文章的人,最好能把词句变成你的精兵,用兵的时候做到指挥若定,使每个字都能听你指挥,心到笔到,想写什么就能够写出什么来。”(同上)不熟悉这些词句的意义和用法以及变化法则,这些词句就不是你的精兵,派它到指定地方也不能很好地执行任务;有的甚至连你的兵也不算,因为它压根儿还不听你指挥。“词汇少,用词不确切,都是平时习惯了的事,要在平时给他们训练。平时不管,单在作文时希望学生怎样怎样,当然只有失望而已。”(叶圣陶《答李业文》1973.3.19)因此,作文教学中要特别关注词汇积累,让学生在练笔中掌握足够的词语,并把它们摸纯熟。举个例子:笔者最近有篇稿子(见《语文学习》2007.12),原题是“多读点鲁迅,少谈点鲁迅”,后来改为“多读点鲁迅,少说点鲁迅”,因为“谈”字不含贬义,“说”则多少有些贬义。要经常给学生讲这方面的例子,勉励学生学会斟词酌句。

 

第二是作文与思维的关系。作文是思维的定格,思维品质决定着作文的质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练习实质上也是思维练习。未想明白的东西不可能写明白,但想明白的东西表达出来时往往还是辞不达意。结果文字与思想之间总是有着或长或短的距离,写作练习就是为了尽量缩短这个距离。因此,思维品质的提高与运用文字的能力应该是同步共时进行的,不可割裂。但是很多年来的作文教学,人们很少关注思维品质的培养与提高,在很多时候,写作往往是玩文字游戏,网上那些高考零分作文就是明证。好多满分作文都是五彩缤纷的拼盘,有技巧而无思想,根本经不起推敲。只有像春蚕吐丝一样,一个个都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文字,才是有思想的文字;也只有这样“呕心沥血”般地写作,才能真正把文字与思想结合起来,使思维品质与文字功底比翼齐飞。老舍说:“我写几百字的文章要三天,时间多化在想的上面。语言和思想分不开,想得深,才能说得严密,粗枝大叶是不行的,要细思细想。”(老舍《从记事练起,天天练,认真练》)人“是一支会思想的芦苇”。(法·帕斯卡尔)写作文,从根本上说,就是要培养想的能力,想的习惯。

 

写作不能不讲思路。“作者思有路,遵路识斯真。”(叶圣陶《语文教学二十韵》)“思路”主要体现在作文的结构中。中心明确了,材料恰当了,顺序合理了,“思路”就顺畅了。反之,不知所云,杂七杂八,颠三倒四,“思路”就不通。如果说作文中的字句从微观上反映了一个人的思维品质,那么“思路”就从宏观上表现了一个人的思维品质。学生作文中的问题,主要就集中在这两个方面。这是两大难题,也是作文教学中永远的重点。

 

作文如同人面,思路也就千变万化。作品中的思路可以分析,而写作中的“思路”是不可教的──作者自己都要随时变化,别人怎样教他?如果脱离了具体作文而讲“思路”,实在是纸上谈兵,完全不切实用的。可笑的是教师们向来对此津津乐道,道而不疲。结果学生听得云里雾里,无从下笔。

 

叶圣陶先生说:“说话(作文)联系到思维,联系到语法,所以在作文教学中要注意思维和语法。”(《答田稼》1979.9.21)“你的书和你们共同编的书(《思维和语言训练》)都要多从心理(思维)发展语言发展方面考虑,切不要老说什么写文章。”(《答章熊》1981.3.24)“命题作文,不仅练笔,实为训练脑筋,使其就某一事物详悉思之。思之既明,取舍自定,条理自见。苟不为作文练习,学生于所见所闻或者皆知之不详,识之不真,此于学习或从事工作俱有不利。由作文练习启其精思之途,逐渐养成良习,则其效不仅在于能作文而已也。”(答陈敬旭1961.6.19)“说或写似技能而实非技能,实际是其人的表现”,“我想劝大家不要把作文当技能看,可惜想不透,因而不敢说或写。”(答章熊1981.8.26)――叶老在这里说得“想不透”而“不敢说或写”的是什么?不就是不要把作文当作一项技能看,以写出多少美文为目的,而要把主要目标定位在充分发展每一个学生的语言能力和思维能力上吗?

 

第三是作文与文学的关系。这两者实在扯不开,但又不能混而为一。写作不同于欣赏。语文课本里的作品大多是文学作品,主要是供欣赏的,而文学作品既非人人能写,也不需要人人会写,作家占人口的比例总在几十万分之一。作文与文学作品的区别在于:作文要特别重视用文字表现自己的真实思想,文学作品要重视用文字刻画形象抒发情感。当然,在很多时候,在作文中借助于文学语言与文学表现手法,有利于表达自己真实的思想,但这“借助”始终是“借助”,好比推车上坡时请别人推一把,总不能光叫别人推而自己跟着看吧?再打个比方,作文好比做菜,文学语言好比味精,放一点味精味道鲜一点可以刺激胃口,但营养却不在味精。个别极具天赋的学生喜欢文学创作我们应该鼓励,但没有必要让每一个学生都学司马相如,或者余秋雨。再说文学创作并非讲究藻饰一途,只要过好文字关,有天赋的人不用教师教,迟早会写出文学作品来。沈从文、茹志鹃都只读过小学,余华也只是在十年“文革”中读完高中。看古往今来的那些文学家,有几个是中小学教师教的?所以,文学因子在作文教学之中的地位只能随人随文而异,没有必要花大力气去教学,让它处于附加的地位还是合适的。叶圣陶先生在《语文教育书简》中提到:“作文一课,我谓认定标的,师生全力以赴之。标的为何?文理通顺而已……至于思想之高深,意境之超妙,皆关系于学养,习作课所不克任也。”叶老在这里说得很明白,思想高深、意境超妙的“好作文”不是“习作课”所能胜任的,可是现在,中小学的作文课好像成了作家大显身手的舞台,很多作家放下创作充当起“作文指导专家”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作文教育的异化,语文教育的悲哀!

 

作家有作家的长处,但也有不足。作家的作品进入语文教材,往往要作一些必要的修改。因为教材要求规范,而作家却常常是有意识地打破规范。打破规范有成功与失败两种可能,如果是败笔,就不能进入教材。笔者看过一些当代作家为获奖作文集写的序言与颁奖词,就文字功底看,实在不敢恭维。我曾看到一本获奖作文集中有贾平凹、顾之川各自写的序。两人的观点大相径庭:顾之川强调文字功底,贾平凹强调文采技法。从文字、文章的角度看,顾之川远比贾平凹写得好,贾平凹写小说、散文有一套,但写序言之类怕就不十分内行──至少算不上一流。再拿最近曹文轩老师的《奥运的意义》(《与奥运同行──中国孩子的心声》序言,王嵩涛主编,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中的“美感”来说:

 

“……在一种可以呈现人类亲情美感与意志力量美感的过程中……”

 

“……力量的美感,轻柔的美感,形象的美感,满足了人类的审美需要,在奥运会的日子里,应该说是在接受美的熏陶。”

 

──按我的语感,这里的几个“美感”都是应该用“美”的呀!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是有很多语文教师,尤其是“名师”,让出了自己的“责任田”让作家跑马,甚至跟在作家后面屁颠屁颠地跑,为作家摇旗呐喊,沾一点光,分一杯羹,让作文教育名存而实亡,这实在有愧于语文教师的称号与职责!

 

第四是模仿与创新的关系。聪明的学生,书读得多的学生,不管自觉或者不自觉,作文中都会有创新,也会有模仿。一般说来,只有模仿的优劣、创新的成败问题,不存在着会不会巧不巧的问题。所以,前提是让学生多读书,接着要做的是肯定成功的模仿与创新,指出其中的不足。剩下的就是弥补学生阅读不足的缺陷,针对不同的学生、不同的习作,建议学生读一些可资参考的作品。有鉴于此,教师必须看很多的书,以给学生提供足够的写作范式。

 

然而如今的教育管理者却根本不懂得教育,只知道“量化考核”,统计教师批改多少作业,抄写多少教案。叶老如果知道语文教育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该是怎样地愤怒呢。再说,“创新”是可教的吗?每当我看到指导学生怎样“创新”的教辅论文时,总会觉得很滑稽,想必叶老也会有同感吧。

 

第五是自由作文与命题考试的关系。练习写作当以自由作文为主,这是不言而喻的。而考试则要当堂检测写作能力,不得不用命题的形式。这就是说,命题作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鉴于此,考试命题的写作范围要尽量宽泛些,让每一个学生都能充分地展示自己的能力。这就要求命题必须避开写作区间狭窄的题目,特别是限制极严的纯文学类命题,如“提篮春光看妈妈”之类。理想的命题应该人人觉得有话可说,而且最好是让学生自己拟题,在适当的限制之下即时构思写作,无法套袭与缩构。

 

与之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评分标准。作文评分应该以看文字功底为主,兼顾章体,而文学方面的成就高低则可另外拟个等级,供文科录取时参考。这几年的作文评分标准乱了套,作家的“下水”作文竟然不及格,而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化散文”却给了满分。这个现状如果不能改变,“正不知如许青年学生,究有运用本国之语言文字以达意表情,应用于各项工作之一日否乎──此又是慨叹,不再妄发。”(叶圣陶《答杨苍舒》1980.2.13

 

几句题外话

 

(一)道路弯弯

 

人的思想总是在发展的,叶圣陶先生的作文观也在不断地变化之中。从最初看,叶老作文观的核心是字句与篇章,他曾经悉心为自己的孩子修改作文,后来集成《花萼》出版。叶至诚回忆当年父亲与孩子们一起修改文章的情景时说:

 

父亲先不说应该怎么改,让我们一起来说。你也想,我也想,父亲也想,一会儿提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改法。经过掂量比较,选择最好的一种,然后修改定稿……除了文法不通、语气不顺和用字用词不恰当之外,有些空泛的议论和抽象的描写也常常给指出来要我们改。父亲不赞成在文章里多用“喜悦”、“愤怒”、“悲哀”之类抽象的词儿,也不赞成堆砌许多比喻和抒情的词句。他喜爱白描的手法……每看到我们的文章里有传神的描写,他会满意地说,“这里可以吃圈”。

 

叶老的日记中也有大量这方面的记载:

 

1942224日:“二官作短文,论文章之开端与结尾。今日余为之找例证,并附加说明。伏案竟日,仅成其半。”

 

1942723日:“晨起改二官文一篇,三官文一篇,二官题曰《会考》,三官文题曰《乐山遇炸记》,皆预备入‘国志’《习作展览》者。”

 

194295日:“小墨与三官合作小说一篇,曰《头发的故事》,长至七八千言。灯下为之修润,至三分之一而止。”

 

后来,可能是在负责编写教材、领导全国的语文教育工作之后吧,他曾一度提倡编写系统的

 

作文教材,支持作文教学中的分项技能训练研究──

 

19791月,他在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成立大会上的书面发言《重视调查研究》一文中说:“特别需要调查和研究的是语文训练的项目和步骤。为了培养学生具备应有的听、说、读、写能力,究竟应当训练哪些项目,这些项目应当怎样安排组织,才合乎循序渐进的道理,可以收到最好的效果。对这个问题,咱们至今还是心里没有数。──至于教材选多少篇,选哪些篇,这些文篇怎么编排,我看未必是关键问题,也未必说得出多少道理来。选些文篇让学生读,无非是进行那些训练的凭借而已……。咱们一向在选和编的方面讨论得多,在训练项目和步骤方面研究得少,这种情形需要改变。”

 

1980年,他在《语文是一门怎样的功课》一文中又一次指出:“现在大家都说学生的语文程度不够,推究起来,原因是多方面的。而语文教学还未形成一个周密的体系,恐怕是多种原因之中相当重要的一个……。语文课到底包含哪些具体的内容;要训练学生的到底有哪些项目,这些项目的先后次序该怎样,反复交叉又该怎样;学生每个学期必须达到什么程度,毕业的时候必须掌握什么样的本领:诸如此类,现在都还不明确,因而对教学的要求也不明确,任教的教师只能各自以意为之。”

 

为此,人们全力以赴,取得了不少关于写作内容与技能“分项达标”系列训练研究方面的“成果”。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数十年的作文教育实践证明,这些所谓科学有序的“写作训练”,其效果并不理想,学生的写作能力反而呈现出每况愈下的趋势。社会上下,指责之声不绝于耳。面对这样的现实,叶老非常迷惑,“想不透”──是不是“有序训练”的路子走错了,还是这个“序”还不科学?或者是其他环节出了问题?

 

旁观者清,历史才是公正的法官。到了今天,我们不必为贤者讳──不能不说叶老中晚年脱离了实际教学,而像毛泽东晚年搞社会主义建设一样地理想化了自己的作文教育观。我国的作文教育也因此走了一段长长的弯路,而且至今还在这条弯路上走着。──其实,愈到后来,作文教育的状况愈糟,叶老的疑惑就愈深,只是来不及“想清楚”而已。他在晚年一直为此而深深地痛苦着。事实证明:作文主要不在于掌握多少写作知识与技能,而是把文字弄纯熟,知道文章应该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只要鼓励学生自由地阅读,阅读面尽量广一点,自由地写作,练笔的范畴尽量宽一点;而教师则要因材施教,及时地、有针对性地多进行一些个别的指导、鼓励、辅导、矫正,在规范中保护创新,让学生在长期的自由阅读与自由写作中过好字句篇章关,养成勤奋严谨的写作习惯,不一定经过系统而统一的“分项训练”,照样可以比较自如地“运用本国之语言文字以达意表情,应用于各项工作”。叶老早年教子女学习写作的历史可以证明,很多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学习写作的经历都可以证明,而最近收入北京初中语文教材的《养母》,则从反面证明了中小学阶段写作过好文字篇章关的无比重要。(详见拙作《文章不厌千遍改》)

 

(二)作文永远是个问题

 

作文是一个人综合素质的反映。写作能力首先决定于一个人的语言天赋,而人的语言天赋是有差别的,不承认这个差别就不是唯物主义。在中小学阶段,女生的作文往往比男生写得好,就跟它们的天赋相关。其次是天赋发展的不平衡性。同一年龄段的人发展进程不统一,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发展也不平衡。作文教育的理想境界是在现实水平的基础上促其快速、平衡地发展,但是理想毕竟是理想,现实总是不如人意的。──再退一步,即使每一个人的发展都是如意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还是存在的。所以,要想作文教育的效果让每一个人都满意,实在是不可能的。这就像作家写出来的作品,既不能每一篇都让自己满意,更不能让每一篇都让别人满意。──正是基于以上事实,笔者在前面提出了“过关”与“过硬”的在大家看来颇为保守的指标。

 

作文永远是个问题,还因为“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作文评价难以统一。当然,如果把内容限定在文字文章两个层面上,取得比较一致的意见还是可能的。这也是作文评分应该“以看文字功底为主,兼顾章体”的原则。

 

作文的问题是自古就有的,而且不可能一下子解决得让所有的人满意,这是一个方面。但是另一个方面,我们必须尽快地切实改革作文教育,把作文教育转变到以培养思维能力为核心,以过好文字关、文章关为基本目标的轨道上来,以拯救岌岌可危的民族语文,强劲我们后代语言与思维的双翼,因为今天的作文教育确实已经到了危机四伏、甚至病入膏肓的地步了!

 

附:

 

为了说明不同的作文教学目标有不同的结果,我们再来看看叶圣陶先生教子和诗人何其芳教弟的例子。

 

叶老先生教儿子作文,只要求写得别人能懂,别人不懂的地方,也要儿子自己去改,直到别人能懂为止。何其芳知道弟弟何海若作文“最大的缺点是逻辑混乱,文理不通”,叫他“选一两本谈写作的入门书”看看(我想何其芳可能是自己忙,无暇像叶圣陶那样教吧)。结果呢,叶先生的儿子叶至善不是教书的,写下的东西“文通理顺”,明明白白;何其芳的弟弟呢,虽然是教书的(我想很可能还是教中文的),而且教了很多年,写起文章来还会有不很明白的地方。如若不信,请看看我抄下的两段:

 

往后,我去天津任教,我回到四川,每当爱好文墨的亲友到我家时,祖父或父亲便要取出其芳的厚厚的作文簿来给他们观赏。我当时年纪小,没有勇气去要来看,因怕别人问到自己写得怎样,只好悄悄在旁偷看,记得塾师常给他“文如江河气如虹”、“匠意独运”、“老树着花无丑枝”这样的评语。我当时写作差,想提高写作能力,便写信去向他求教,他给我寄来了不少书刊,要我仔细阅读。我又去信问他,是否可以模仿别人的文章来提高自己。他回信耐心地告诉我,要是自己确实可写的东西不多,也可以用别人作品的题材来练笔改写成不同的形式,甚至还可以写出好文章。──何海若《何其芳谈读书与写作》(原载重庆师范学院中文系编辑出版的《写作学习》1984年第二期)

 

短短二百来字,读后让人疑云重重:具体时间交待不清,此其一;称呼不得体(题中称“其芳”可以,但行文中宜称“芳兄”或者“先兄”──何其芳生于1912年,卒于1977年,海若先生写作此文时何其芳已经逝世),此其二;句子杂糅(“要是自己确实可写的东西不多,也可以用别人作品的题材来练笔改写成不同的形式,甚至还可以写出好文章”),此其三;概念不清、转移话题(模仿不同于改写),此其四。大家看一看,想一想,作文功底不打扎实,不但苦了自己,害了读者,还连累了写的对象(何其芳)。──我无意于贬损何海若先生的文章,更无意于贬低何海若先生,我只是就事论事,借此证明一个道理而已,请何先生海涵。

 

100封信,是从目前收集到的父亲写给老师们的两百几十封回信中挑选出来的。从内容看,谈语文教学的占一多半,其中有的谈教学目的,有的谈教材编写,有的谈教学方法,有的谈教师的自我进修。此外有谈教育方针的,谈教育改革的,偶尔也有聊家常的。父亲跟我说过,回信得比照着来信写:来信谈什么,问起什么,你得一一如实回复;这还不够,你得替来信的人设想,他可能还想知道什么,也尽量使他得到满足。老师们给我父亲写信,大多谈的语文教学,父亲的回信以谈语文教学的居多,就是这个道理。

 

叶至善《告读者》《叶圣陶给教师的一百封信》序

 

这段文字非常明白,流畅,不但“文通理顺”,还给人一种六月里喝雪水一般的爽。这100封存信是“写给老师们的”,“大多谈的语文教学”,中心明确;介绍信的内容,主次分明;说明因果时,巧妙地带出父亲的为人,不露声色地赞颂了父亲的高尚人格(也许是无意为之)。再看看“教师”“老师”两个词,用得多么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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