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全球化的文学就是翻译

 王兆善 2012-10-27

全球化的文学就是翻译

2012年10月26日   13:13-解放周末     作者:马悦然

刘沙 摄


  撰文/马悦然

    马悦然,著名汉学家,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

    10月23日,应世纪文景出版公司“见证·2666”文景十年分享会之邀,马悦然先生在复旦大学发表演讲,从翻译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感受说起,谈诗论译。

    征得同意,马悦然先生授权《解放周末》独家发表这篇演讲。

■文学的欣赏是出于主观想法的。因此你不能说“特翁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你只能说“我认为特翁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

    我非常高兴有机会跟大家见面。

    我今天的任务是告诉你们我为什么翻译特翁的诗歌。特翁就是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他的姓名太长了,我管他叫托马斯或者特翁——我比81岁的托马斯大8岁,所以“特翁”这个称呼也许不妥当。

    我知道有人会问我:你为什么翻译特翁的诗歌?我就回答说: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你为什么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呢?因为我很欣赏他的诗歌。你为什么欣赏他的诗歌呢?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

    这很荒诞的问答,目的是表达我个人的意见:文学的欣赏是出于主观想法的。因此你不能说“特翁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你只能说“我认为特翁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你通过五官所感知的都是主观的。我最喜欢的四川菜是什么?麻婆豆腐。为什么呢?因为好吃。有什么好吃呢?很辣。怕辣的人肯定不会欣赏,怕不辣的人肯定会欣赏。

    我刚刚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欣赏四川菜,就应该好好地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欣赏特翁的诗歌。好,我告诉你们吧:我欣赏他以简朴的语言表达很丰富的意象与寓意。我欣赏他让我醒过来的惊讶的隐喻,我欣赏他引用古代希腊与罗马的诗律表达生活在现代的人的乐趣与焦虑。我也欣赏他有时候用禅宗法师的超现实主义的观点来安慰他的读者。

    1940年代末,托马斯还没有高中毕业,他在爱好文学的同学们自己编的杂志上发表了十首诗。除了一个例外,这些作品都是瑞典的读者1940年代所偏爱的自由诗。在唯一的例外,年轻的诗人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六言诗,每句包括三个扬抑格的节奏:tám ta, tám ta, tám ta(ta代表一个读轻的音节,tám代表一个读重的音节)。

    冷气,青色,公驹,/隐约,出现,雾里。 /于是,找着,洞室,/洞室,藏有,死人。

    水磨,慢慢,咕隆,/轮子,总不,停止。 /死人,手在,发光,/风在,天上,逃跑。

    我自己很欣赏这种六言诗的节奏。不知道为什么,我所读的唐诗选集总没收入六言诗。 《乐府诗集》中有很多唐朝次等的诗人写的六言诗,像韦应物(736—830)和王建(768—830)。我相信在场的也许有人没有听过唐朝的六言诗,所以非给你们念两首不可。头一首是韦应物写的一首三台诗:

    一年,一年,老去,/明日,后日,花开。 /未报,长安,平定,/万国,岂得,衔杯?

    第二首是王建写的一首宫中三台:

    池北,池南,草绿,/殿前,殿后,花红。 /天子,千年,万岁,/未央,明月,清风。

    我相信特翁会欣赏这两首诗的节奏。

    托马斯最早的诗,让我想到台湾诗人杨牧早期的诗歌:

    此霎那/如温暖的烟雾在阴冷的空气中上升/此安静的霎那/狗给摆脱了吠声/兔子给摆脱了恐惧/笛子给摆脱了吹笛人的嘴唇/独自地吹

    在与秒钟的军队作战/而溺死于漩涡

    可活得过我的/这贫穷美丽的霎那

    下一首诗也发表在高中学生的杂志上,没有收入诗人的全集。这首诗容纳了后来成为托马斯诗特征的惊奇的意象和敏捷的隐喻:

    发烧的水藻/睡在身体的池子里

    像一只吃饱了血的/巨大的壁虱

    太阳悬停在/树林边上

■我主要的任务是把中文文学介绍给我的同胞们,不是给一位中文作家弄到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我是1960年代头一次跟托马斯见面,我们认识快50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起初只阅读他的诗,没有想到把他的诗译成外文。1983年冬天,我得进医院做手术。我带着托马斯那时刚刚发表的诗集《狂暴的广场》。医生给我打的那麻醉针肯定非常厉害: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非常清晰,所有的老蜘蛛网都扫除去了。我半夜一醒,就开始把那诗集的十九首诗译成英文,当天下午就翻译完了。出了医院回家之后,托马斯到我家里来,我们两个讨论我的译文。

    有人会问我说: “你是瑞典人,你会阅读特翁的原文,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够的吧? ”我的回答是不够。我不是中国人,可是我读过相当多中文文学著作,从上古时代到现在。我每一次读一篇我非常欣赏的作品,我愿意把它译成我自己的母语。为什么呢?因为我愿意让我的同胞们欣赏我自己欣赏的文学作品。

    我恨不得把我所欣赏的中文文学作品译成瑞文,可是那当然是做不到的。我必得选择。我经常选的不是个别的著作,而是一个作家的所写的最主要的作品,像闻一多先生的两部诗集《死水》和《红烛》,艾青的最主要的诗歌。北岛的诗我翻译过95%。沈从文先生和两位山西作家李锐和曹乃谦的作品我翻的比较多。

    让我特别烦恼的是,我一发表一位当代中文作家的作品的译文,就会有人说:“啊,你看,这个作家可能会获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我自己认为我主要的任务是把中文文学介绍给我的同胞们,不是给一位中文作家弄到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有的知道我是瑞典学院院士的中国评论家,以为我是一个优秀的文学理论家。其实不然。文学理论根本不在我研究范围之内。我是语言学家兼翻译家。我语言学方面研究的兴趣主要是中国方言学,上古和中古汉语的音韵学,古代和现代汉语语法,诗律学,等等。我被选入瑞典学院的原因可能是我在翻译方面的贡献。

    最近几十年的经济、贸易、交通等方面的全球化倾向是相当可观的,我们的世界越来越像个全球化的乡村。文学方面可不然。瑞典学院前任的一位常务秘书曾说: “全球化的文学就是翻译。”我今年八月在瑞典参加一个国际座谈会主题关于全球化文学。在我的报告中,我强调翻译在这方面所起的非常重要的作用。

■2005年到2007年译成瑞文的文学作品,74%是译自英文的。从亚洲和非洲各国语言翻译的作品总共不到1%

    2005年到2007年译成瑞文的文学作品,74%是译自英文的。从法文翻译的作品是3.6%,从德文翻译的作品是2%,从西班牙文只是1%。从亚洲和非洲各国语言翻译的作品总共不到1%!这种非常可怕的统计资料并非为瑞典所特有。欧洲各国的情况是同样的。

    也许会有人反驳说:“已经有不止一个人把特翁的诗歌译成中文。你为什么再来翻译他的诗呢?”我的回答是,《道德经》起码有一百种英译本。 《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有好些个英译本。每一个翻译家对他翻译的著作,有他自己的值得参考的见解。

    特翁的全集有两部英译文,一部是美国诗人兼翻译家罗伯特·布莱(RobertBly)翻译的,另一部是苏格兰诗人兼翻译家若彬·佛尔顿(Robin Fulton)翻译的。

    布莱先生的瑞语很差,他需要有人给他解释特翁诗的意义。佛尔顿先生的挪威语很流利(挪威语和瑞语的区别很小)。布莱先生不大管诗歌的节奏,佛尔顿尽量让他的译文反映原文的节奏。布莱先生和佛尔顿先生两位都是诗人。

    布莱先生以他诗人的资格有时候会去改变托马斯的诗。我给你们举一个例子:托马斯的诗“巴拉基列夫的梦”里有以下的两句,(朗读瑞典语)意思是“有一片田,田上放着一台犁 /这台犁是一只坠落的鸟”。佛尔顿先生翻译得很对:“There was a field where a plow lay / and theplow was a fallen bird”。而布莱先生的译文 “and theplow was a bird just leaving the ground”(犁是一只将要起飞的鸟),则完全破坏了托马斯的诗的意象。我认为诗人是一个创造者,可是翻译家应该是一个非常熟练的、非常技巧的匠人。

■翻译家面对的问题很多。你把中国非常整齐的五言古诗和七言古诗译成外文的时候,简直没有办法反映原文的结构和节奏

    托马斯1954年发表的头一个诗集收十七首诗,一共包括九十一阕。其中十三阕用古代希腊所谓萨福诗律;两阕用古代希腊阿尔凯诗律;六十阕用所谓英国式的无韵诗,每行有五个抑扬格的形式。其余的十六阕都是自由诗。

    特翁爱用的萨福诗律包括四行。头三行有相同的组织: tám ta tám ta tám ta ta tám ta tám tám (两个扬抑格,一个扬抑抑格,一个扬抑格和一个扬扬格)。瑞语包括两个音节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副词多半有扬抑格(támta)的形式。包括三个音节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多半有扬抑抑(tám ta ta)的形式。因此,萨福的诗律非常适合于瑞语。

    特翁原来是一个优秀的钢琴家。他1990年中风之后,只能用左手弹钢琴。他的诗歌的音乐性是很强的。我年轻的时候在一个交响乐队打定音鼓,因此我的耳朵对节奏比较敏感。我这里愿意谈谈把中文诗歌译成外文的一些困难。

    我翻译中文诗歌的时候,非常注意到原文的形式和节奏。可是无论多么熟练的翻译家也不会把传统的绝句或者律诗的诗律译成外文。翻译家面对的问题很多:四声在绝句和律诗所起的作用很重要。因为外文没有声调,中国近体诗的平仄的对比,当然没有办法译过来。古代的汉语是一个单音节的语言。因此,每行的停顿有一定的位子。 (五言绝句中,在每行第二个音节后;七言绝句,每行有两个停顿。在第二个音节之后,有一个比较短的停顿,在第四个音节之后,有一个比较长的停顿)。那种一致的现象当然也译不过来。律诗里头的那非常精美的对偶的句子也不容易译成外文。

    杜甫的“蝉声,积古寺,鸟影,渡寒塘”你只能译成“Acikada’s sound gathers in the old temple,a bird’s shadowcrosses the cold pond”。这段译文当然对不起杜甫的原文。在我的经验,词和散曲比较容易译成外文。平仄的对比当然译不出来,可是长短句的节奏比较容易模仿。

    你把中国非常整齐的五言古诗和七言古诗译成外文的时候,简直没有办法反映原文的结构和节奏。英国著名的汉学家兼翻译家阿瑟·韦利(ArthurWaley)翻译五言古诗和七言古诗的时候,用一种托马斯·艾略特(T.S.Eliot)和 E.庞德(Ezra Pound)都很欣赏的节奏。这种节奏很像英国诗人霍普金斯 Gerard Manley Hopkins所爱用的一个形式(Sprungrythm)。这个形式中,译文用一个读重的音节来相配每一个中文的音节。译文读重的音节之间会出现一个或者几个读轻的音节。因此,译文的句子比原文的句子常常长得多:“十五,从军征”可以译成英文的 “At the age of fifteen I fol-lowed the army a’field”。我们同样的可以把“少小,离家,老大回”译成“As a very young boy I leftmy home, as a veryoldman I return”。

    七言古诗的一个句子能容纳三个字句 (clauses),因此这个形式应该算是史诗 (epic verse)的一个非常好的工具。我记得我1986年在上海金山一个座谈会上跟我的老友四川诗人流沙河谈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中国文学没有史诗?这个问题一直叫我非常惊讶。

■“要是托马斯要他的眼镜,他为什么不画一副眼镜呢? ”莫妮卡回答说:“托马斯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 ”

    除了文学,托马斯在大学里学心理学。 1960年代他在一个少年罪犯的管教所里当心理学顾问。他1959年参观过一个管教所之后,写了九首俳句。这些俳句比他以后写的俳句容易懂得多。这些诗也表示诗人多么同情关在管教所里的不幸少年。我愿意把那九首俳句都念给你们听:

    一、他们踢足球/忽然的混乱,足球/飞过了高墙。

    二、他们常大闹/为的把时间吓得/流动快一点。

    三、拼错的生命/唯一保存的美丽:/身上的刺青。

    四、逃犯给逮住/他兜兜儿里装满了/金色的蘑菇。

    五、车间的吵闹/望楼沉重的步伐/使树林惊讶。

    六、门慢慢打开。 /我们在管教所里/新季已来临。

    七、墙上开灯了,/夜里飞行员看的/是虚构的光。

    八、夜里,大卡车/驶过时,囚犯之梦/忽然发抖了。

    九、少年喝了奶/安静地睡在牢房:/石头的母亲。

    我觉得这些俳句,尤其是最后一首,是非常感动的。

    有的诗意象和隐喻是非常特殊的:

    山上的陡坡/燃烧的太阳底下/羊群嚼火焰。

    啊,紫藤,紫藤/从柏油里站起来/正像个乞丐。

    阳光的狗链/牵着路旁的树木。 /有人叫我么?

    一幅黑的画。 /涂过颜色的穷困,/穿囚衣的花儿。

    托马斯虽然遭受了中风的痛苦,他不过在一首诗歌里表示惋惜。那首诗发表在《悲伤的凤尾船》中:

    <正如当孩子>

    正如当孩子时,一种巨大的侮辱/像一个口袋套上你的头上

    模糊的太阳光透过口袋的网眼/你听得见樱花树哼着歌。

    还是没帮助,巨大的侮辱/盖上你的头,你的上身,你的膝盖,

    你会间断地动摇/可是不会欣赏春天。

    是的,让闪亮的帽子盖上你的脸/从针缝往外看。

    海湾上水圈无声地拥挤。 /绿色的叶子使地球暗下来。

    托马斯诗集《悲伤的凤尾船》的头一首诗是《四月和沉默》:

    荒凉的春日/像丝绒暗色的水沟/爬在我身旁/没有反射。

    唯一闪光的/是黄花。

    我的影子带我/像一个黑盒里的/小提琴。

    我唯一要说的/在够不着的地方闪光/像当铺中的/银子。

    这首诗的忧郁的情绪让我联想到台湾诗人杨牧的一首诗:

    沉默/四月自树梢飘落/飘下这小小的山头/山头罩着烟雾

    一骑懒懒踏过,在路上点着浅浅的梅花

    假如夜深了,夜深此刻/那少年兀自坐着,在山神庙阶上坐着/四月飘下了小小的山头/小黄花自树梢飘落

    托马斯1990年冬天中风之后,只会讲几个词,例如ja(是的),nej(不是),men(可是)和mycket bra(很好)。可是只要是他的妻子莫妮卡在他的身旁,托马斯会参加任何题目的谈话。你无论问托马斯什么问题,莫妮卡看了托马斯的面孔以后,就回答你的问题。 “Mycket bra”,托马斯就说。

    我一个朋友,瑞典一位有名的医学专家,告诉我,因为中风不会说话的人绝对不会写诗,除非这是一个上帝创造的奇迹。我就给他讲了一个真的故事。托马斯和我都害耳鸣。有一天莫妮卡告诉我托马斯因耳鸣比较烦恼。我就给托马斯寄了这首俳句:

    你啥事埋怨? /耳鸣的声音恰如/蟋蟀的音乐。

    过了两天之后,我接到了托马斯的回答:/蟋蟀不作声,/只听沉默的呱呱/在我的耳中。

    唯一的科学解释是:托马斯是一个奇迹。

    有时托马斯会画一个图告诉莫妮卡他要什么。有一天我在他们家里吃午饭,托马斯忽然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马头给莫妮卡看。这一次莫妮卡简直猜不到托马斯要什么。

    托马斯不耐烦地再画了一个马头。“啊”,莫妮卡说,“你要你的眼镜! ” “Mycket bra! ”,托马斯说。

    我简直不懂一个马头跟眼镜有什么关系。莫妮卡给我解释说:“托马斯的诗集《黑暗中的视觉》有一首诗叫‘打开的窗子’。那首诗最末了的几句是‘我不知道我的头/向哪边转/以双重的视野/像一匹马’”。

    我后来问莫妮卡:“要是托马斯要他的眼镜,他为什么不画一副眼镜呢? ”莫妮卡回答说:“托马斯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 ”

    真的,托马斯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

    (演讲原题为《我为什么翻译特翁的诗歌?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略有删节。特翁最新诗集和唯一传记《巨大的谜语·记忆看见我》已由世纪文景出版。 )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