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征 ： 孔圣人妙解《诗经》

（一）

有一天，子夏问孔子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他请老师解释几句诗，但那些句子一点都不深奥，不知圣人的高足怎么会伤脑筋。

子夏说：“《诗》里有这么几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那是什么意思？”

这些句子出自《卫风·硕人》。在今天能够找到的版本里，已经没有“素以为绚兮”一句。不过看看整首诗，那些句子的意思是一清二楚的。

全诗一共四段，下面参考程俊英先生的翻译，列出前面两段：

——高高身材一美女，身穿锦服罩单衣。齐侯的女儿，卫侯的娇妻。太子的胞妹，邢侯的小姨，谭公原是她妹婿。

——手指纤纤像嫩荑，皮肤白润赛凝脂。美丽的颈项似蝤蛴，牙比瓜子还整齐。额角方正蛾眉细，巧妙笑容带酒窝，眼似秋波真美丽。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是最后两句。

这首诗分明是描写一个美丽的妇女，“素以为绚”是讲她洁白的皮肤上有绚丽的华妆。

诗里句子写得挺漂亮，但并没有特别的深意。

孔子对学生说，诗句的意思是，先有白晳的皮肤，然后才好化妆：“绘事后素。”

子夏问，那是不是说，先有好的基础，然后才有礼：“礼后乎？”

从美女的皮肤和化妆推到“礼”，这真是远得没溜了，把老师也吓了一跳。可是孔子不但不骂学生不靠谱，还夸他有胆量，连老师都受到启发，掌握了这样的门道，以后就可以听孔子讲《诗》了：“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资料图：电影《孔子》剧照；图片来源于网络。）

（二）

有传说讲孔子收集了三千多首诗，删汰了大部分，留下三百多，编成教材。千百学者费尽心思，仔细研究，发现没有这么回事。

周朝设有专职官员，四处收集诗歌，各地官员和文人也向朝廷献诗。根据《周礼》，周朝的“太师”和“大师乐”就教学生读诗，乐工还给诗歌配乐。现在我们看到的《诗经》，在孔子以前就基本形成了，他老人家只是校正了一些诗的配乐。

但孔子解诗的方法对后代影响很大。

有一次，子贡问老师：“贫穷却不巴结奉承，有钱却不骄傲自大，这样行不行？”

孔子回答：“这不错。不过如果贫穷却快乐，有钱却好礼，那会更好。”

学生问：“《诗》里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两句诗，出自《卫风·淇奥》，参考程俊英先生的译文，下面列出那首诗：

——河湾淇水流过，看绿竹多么婀娜。有位君子，似象牙经过切磋，似美玉经过琢磨。你看他庄严威武，你看他光明磊落。美君子文采风流，常记住永不泯没。

——河湾淇水流淌，看绿竹一片青青。有位君子，充耳宝石晶莹，帽上玉亮如星。你看他威武庄严，你看他磊落光明。美君子文采风流，我永远牢记在心。

——河湾淇水湍急，看绿竹层层密密。有位君子，辉煌如金锡，温润似圭璧，你看他宽厚温柔，你看他登车凭倚。爱谈笑说话风趣，不刻薄待人平易。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第一段的第四、第五句，描写一个男子的样子漂亮得像精美的牙雕和玉器。

子贡似乎把“切磋”和“琢磨”当作动词，讲经过道德修炼，一个人从“贫穷却不巴结奉承，有钱却不骄傲自大”，进步到“贫穷却快乐，有钱却好礼”。这显然不合诗的原意。那两个句子讲的是诗里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对他外貌的形容。对比第二、第三段相应的句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和“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就知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可能比喻道德修炼。

但孔子却为学生的穿凿附会叫好，说老师讲一点，子贡就自己能想得老远，掌握了这样的门道，以后就可以听孔子讲《诗》了：“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和子夏都是把诗句往道德方面硬扯，才被承认开始入门，得到“始可与言《诗》”的肯定。在孔子那里，解诗是勇敢的道德想象。

孔夫子说，《诗经》里的作品，每首都思想纯正：“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那些诗的作者各式各样，内容五花八门，如果不来点望文生义，恐怕很难把它们全当作为人处世的标准答案。

（三）

前年去武夷山开会，有天吃过晚饭，在葛牧云教授屋里闲聊。

讲起孔子解诗的事，我觉得，孔夫子当个私立学校教师，不管怎么解释，都是他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不过后来皇上把他提拔为“万世师表”，逼全国士人都照他的样子去做，事情就大了。

“但那是朝廷的过错，跟孔子没关系，”我补充道。

程培林先生接着我的话头说：“孔子是想歪了。不过他总往好的一边想，哄人为善，那也不错。”

乔红教授不赞程先生的看法。她说：“讲话一定要实在。一个人觉得某种做法好，他可能会搞错。孔子师徒觉得周礼好，借《诗》为那制度说事，其实按周礼搞等级不一定真的好。哄人为善常常会让人上当，从古到今没少出这样的事。”

葛牧云先生在为大家沏茶。他放下电热壶，用带着浙江口音的普通话说：“只有事实固定不变。不按事实说话，那就没个定准。要是可以挖空心思把一部作品讲得很好，那也可以挖空心思把一部作品讲得很坏。文字狱就是这么来的。”

葛先生的老爸是作家。1957年有人胡乱解释他的散文，让他当了“右派”。也许牧云是有感而发。

孙志捷教授敲门进来，跟葛先生借书。

我知道他听不得别人讲孔子不好，不想惹他生气，就说：“《硕人》头一句就夸那女子个头高，后来又夸了一次，还说她的女仆都是高个。读了这首诗，我才知道，原来在春秋的时候，大家就喜欢高挑的美女。”

我觉得自己挺会体贴人。

附，参考文献：

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责任编辑：余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