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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三次回故乡

 江山携手 2015-08-10

      故乡在每个人心里都永远是一片温馨的沃土。

 而回乡对游子来说又永远是一个节日。

 作为作家的沈从文,他对故乡的依恋更是比别人深厚一层,因为故乡不仅养育 了他,还养育了他的作品。

 尤其是在晚年的时候,故乡常常在他的梦中萦回。

                       

一九八二年,他终于有了一次回乡的机会。五月,北京颐和园昆明湖边的杨柳刚绽出点点鹅黄,南方却花开花落已是春深了。追着春天的脚步,沈从文回到了湘西凤凰。

    京城,虽然有百尺高楼和繁华的夜景,但故乡豆绿的小溪和朴素的吊脚楼总常在沈从文的缅想之中。对每一个去看望他的故乡人,他总是有谈不完的话:

    古朴的傩堂戏;

    倾斜的王村石板长街;

    旧时能听到老虎叫的保靖县城;

    沅水边陡峭的箱子岩;

    还有民歌和印花布别致的工艺……

    他不止一次的说过,春天,我要回故乡去,最好能坐上小船在白河里游游。

    他果然回来了,虽已是满头银丝,却有着春光作伴。

    黄永玉老家的楼子前,岩坪里坐满了人,栽在院里和摆在矮墙、石墩上的各色各样花儿,蔷薇、玫瑰、金银花……或红或蓝或黄,使整个院子芬芳氤氲。而人们头上,又是棕榈树和梨子树擎起的一团团绿云。

    春光真是很知心。

                  

自一九二三年离开湘西,屈指算来已有六十多个年头了。六十多年故乡时时在梦中。第一次回乡于今也有五十多年了。

    那时沈从文经过十年的奋斗,已经写出了许多短篇小说,北京、上海的报纸、刊物响亮地登载着他的名字。他不再是懵懵懂懂独闯京城的年轻士兵,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多产作家了。

那是一九三四年初,母亲病重的消息由电报传到了北京,新婚刚三个月的沈从文不得不离开夫人打点南下。

他从北京坐火车到了长沙,又从长沙坐汽车到了桃源。再往前面便没有公路了,沈从文只好请朋友花十五元钱租了一只新船,向万山丛中的湘西逆水而上。

    船是一只刚打的,用桐油油得金黄黄的。舱里也很干净,水手一天要用拖布拖洗好几回。水手一共三人,一个五十三岁的人在后面掌舵,顺便管篷管纤索;两个人在前面撑篙。因为是冬天,水小,滩便显得浅而多,撑篙的时节多。好在舱里只沈从文一个人,又没有货物,负担也不重。若遇到了平缓处的长滩,只需悠悠地荡桨。一旦到了几个有名的急滩,前面两个人就得下船,背着纤索,手脚并用地在河滩上、岩坎上爬行。

船行得极慢,沈从文整天蜷在船上的被窝里,十分寂寞,为了打发时间,安排无聊的心情,他有时在心里与妻子对话,有时用冻僵的手写信,文字不能表达心情和岸上风景的时候,就用带来的一盒盒彩色蜡笔画画……

坐了十一天的上水船,又下船步行了一天,终于回到了故乡。

这是他去京后第一次回凤凰,一晃十年过去了。人长了十岁,于是看那些熟悉的东西,梦中梦了许多回的事事物物,都变了样。

地方小了,街道窄了,人口多了。去见过了昔日的上司陈渠珍,又看了些儿时的朋友,便安心地守在母亲的床前,尽一个孝子的责任。

其时,湘鄂西的红军不断打仗,中央红军有转移湘西的意图,加上沈从文与共产党人胡也频、丁玲的亲密关系在地方上有所闻,作为湘西中心的凤凰,某种笼罩的气氛对沈从文很不适宜。他在家里只住了三天,便又匆匆离去。

这一 路上给夫人张兆和的几十封信,被他发展成后来的《湘行散记》,为现代文学散文宝库留下了一束鲜花.          

尔后,是一九三八年初,北平沦陷后,他和一些文化人逃出了北平,在长沙巧遇从浙江嘉善前线抗击日军受伤准备回沅陵疗养的六弟沈荃,兄弟俩一同回到沅陵。沈从文在沅陵那个大哥的别墅住了三四个月,以后便去了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教书。这一次没有回凤凰。他利用这段时间所获得的材料写了好几篇关于抗日的小说。

            

第二次回故乡是一九五六年的事了。

沈从文度过了建国初个人的一段政治危机,这一年被选上了全国政协委员,故宫博物馆也聘请他担任了织锈研究组的兼职顾问,几家报刊也开始向他组稿,他的心情比过去有了好转。年底,政协组织了一些委员去湖南考察,沈从文也是其中一位。他们在长沙考察了省博物馆、庙宇、岳麓山,还看了梅兰芳在长沙的演出。

二十余天后,沈从文离开省城回凤凰。

自抗战起,南京政府迁往重庆,为撤退需要,开通了一条湘西公路,汽车可以一直开到凤凰。沈从文是十二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多钟回到家乡的。

因为是公差,他被安排住在县政府的大楼里。每天都有人陪着参观学校、新建筑,听汇报,看电影。

与前一次回乡一样仍觉得街道窄小,两边的破烂建筑相当多,摆小摊子的老太婆还是用烘笼向火。

可感欣慰的是,大哥成为本地各事顾问,很受人尊重,大嫂身体很好,侄女朝慧长高了,也很漂亮。后来,沈从文将朝慧带去北京并收为养女。

县城本来还有许多古建筑的,可惜拆除了很多。石莲阁本是县城八大美景之一,却正被改建为医院,阁中的精美塑像白衣观音,含笑如活,被人抬到一个牛栏里放下,一尊艺术品被看成了一堆破烂。另外,手工编织的苗族、土家族织绵,无人织货。

沈从文还利用这次回乡机会去挂了祖父母、父母的坟。他写道:大嫂背了个竹笼,装了点腊肉、橘子,正值细毛毛雨,各戴一个斗篷,一切很像是屠格涅夫《猎人笔记》里所描写的。

离开凤凰,州政府又把沈从文留了三天。给沈从文美好记忆的是听苗歌。大家坐在两个炭火熊熊的火盆边,把各种好听的歌轮流唱下去,一面翻译一面唱,一面剥吃着拳头大的橘子。老歌手歌声低沉,略带一点鼻音,充满一种不可言说的深厚感情。一个年轻女歌手,有些害羞,老把一双手插在绣花围腰裙里边。不拘唱歌和说话,总天真无邪地笑着,沈从文用最好的语言描写了她:“像是一树映山红一样,在细雨阳光下开放。在她面前世界一切都有是美好的,值得含笑以对,不拘唱什么,总是出口成章。偶尔押韵错了字,不合规矩,给老师傅和同龄指正时,她自己就快乐得大笑,声音清脆又透明,如同大小几个银铃子一齐摇着,又像是个玻璃盘装满翠玉珠子滚动不止。”

    这一回,他还考察了泸溪县沓虎剪纸,回京后写下了关于湘西剪纸、挑花、绣花的优美议论体散文《沓虎剪纸花样》。

美中不足的是,没能听到辰河高腔。这个从小就听迷了的剧种,曲牌多,唱腔用唢呐伴奏,善于抒发感情,渲染气氛,具有高亢、深沉的特色。同时艺人表演朴实,有着浓厚的泥土气息。为了弥补遗憾,后来黄永玉回乡时专门找老艺人给他录了许多段子带去北京。

                 

又是三十年过去了。眼前的沈从文已八十出头,到了耄耋之年了。未老的是那颗对故乡的眷恋之心。一到凤凰,他就四处奔走。

他去县民族工艺厂,看那些花被面、花带子、壁毯,细细观察这些编织物上的图案。

他和乡亲们驾着长而窄的小船,从东门码头顺流而下,在船上,他看不尽岸上的水碾、吊脚楼、青山和小溪。

苗乡的赶场别有一番情趣,他去了阿拉场上,看银匠打首饰,看卖猪卖鸡的人怎么样以只数来算账,看卖瓜果的如何以堆数来讲价。在小吃摊子边,他高兴地端起了一碗放有辣椒粉的米粉,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

他还去参观了明代遗址黄丝桥古城。这是一个保存得非常完整的古城,整个城墙均用大石头砌成,至今,垛口、四门完好如初。

    从古城门出来的时候,遇上了三个苗族老妇人,他走上前去,一个个问着:

“你好大了?”

“八十四。”

“你好大了?”

“八十五。”

“你呢?”

“八十七。”

问完,他自己笑了,说:“看来,我还只是个小弟弟哩。来,来,我们照个相吧。”

这一次,在黄永玉的安排下,他还和一伙乡亲们、赶来看热闹的文学爱好者们到河滩上烧篝火宰羊烤羊吃。

                     

五月十三日下午,在黄永玉老屋花木繁茂的岩坪里,县里几位民间艺人为沈从文和夫人演唱了傩堂戏的几个折子。锣儿鼓儿一敲起的时候,我看见沈先生就开始激动了。《搬先锋》是“还傩愿”中的一节,一个女艺人唱了起来:“正月元宵烟花光,二月芙蓉花草香……”当唱到“八月十五桂花香“时,沈先生也手舞足蹈地跟着唱了起来。他流泪了,掏出一块小手绢轻轻揩着。

艺人们唱完,沈先生送走了他们,但是,他还沉醉着,黄框眼镜后一双眼睛红红的,仍然盈着泪水。他对我们说:“这好,这些曲子我们小时都会唱,读书时常听人唱通宵,这也是我们逃学的理由。”“文学工作者要从中汲取营养。这比一些洋歌好多了。”

他还说:“我的《边城》电影开头要用这个曲子。”我想起在北京他也对我谈起这些音乐,说比李谷一、李谷二唱的好多了。他爱故乡爱到了痴迷的程度。

只是张兆和先生在一边还清醒着,担心地说,这些东西是好,不知道外头人能接受不?

                       

五月二十二日上午,一位精瘦的老人来到了黄永玉老屋与沈从文见面。

非常有意思的是,他们俩竟相互拥抱起来,接着又各自伸手抚摸着对方的前额、鼻、颊和下巴。

来人叫向晓晖,沈从文在保靖陈渠珍部下军务处当司书时,向在庶务处做事,那个时候,两人来往颇多。以后向在交通部所辖昆明的一个部门谋事,与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沈先生又相处了三四年。后来虽是天各一方,但二人书信往来也颇多。

这回相见有半个世纪相隔,向晓晖老人从抚摸中感觉到沈先生脸上各部位与过去相差不大,只是脸颊的边沿较以往肥厚些,也许这是戴了假牙的原因。

向晓晖老人带来了一封沈从文四十年前在西南联大执教时写的一封信,递给他,看着四十年前自己的手笔,沈先生说:“真是一件趣事。”

又带有一本书。沈先生多年给向晓晖所送书籍,本来是保存完好的,不料在安徽屯溪日本飞机轰炸中损失殆尽。现在这本是向先生身上随时携带的,也不知是谁人私自拿走过,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不想过了两年在南京街头旧书摊上又重新购得。

谈信,谈书,二位老人又谈及在保靖时的情景。

那回沈从文与陆 、田子英同游城边石牌洞,三人论志向,由大的先讲。

第一个讲,说了许多志向和若干大作为。

田子英接着也讲了一些大志向和不同方面的大作为。

两人论述前程都有极伟大抱负。

轮到沈从文讲时,他不讲志向和作为,只讲了一个“学”字,说:“世界上的事不论是什么都是应当很好地去学。”

不幸的是,三人中,陆 因为仗着善于游泳,在保靖一次发大水时被淹死了。田子英也因抱负不成,郁郁不得志而死。惟留下一个沈从文。

先生感慨道,人生真是一件说不明白的事,惟有不枉谈志向的人有了大作为。

先生连连摆手:我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无所谓得志与失意,就是一步步走过来了。

先生也是一位书画爱好者。他先拿了一幅自己画的水墨兰草,展开给沈先生看。沈从文大略看了一下,不作评说。黄永玉在一旁也不发言,只是看完用手卷好放在小桌上。

第二幅是书法,沈从文用两手展开,极其仔细用目光在字里行间审视。黄永玉也弯着腰看,边看边说,好,好。沈先生足足看了十分钟,然用右手自右至左,由下而上比划着,似笑非笑地说,要放笔写去。要放笔写去。连说了好几遍。

这一场穿过五十年历史烟云的会面,谈了四个小时。后来,向先生把这一次谈话整理成一篇文章。这年十月,向先生去北京探亲,专意登门  拜访沈从文,并把这篇用钢笔密密麻麻写在普通信笺纸上的文章交给了他看。

先生接下了文章后来又认真地看过,并在这篇文章的字行间和空白处,写下了许多修改的文字。

我曾于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去向晓晖老人位于吉首红旗门下岩壳的家里,借阅过这份原件。沈先生的修改主要有这样几处:

原文中的:“我国驰名中外作家、国内著名大学教授,我国服饰考古专家、书法家,全国政协委员沈从文先生……”沈先生将“驰名中外“以及“国内……委员”全部删除,用黑水钢笔在仅留下的“作家”二字前加了“三十年代老”字样。

在原文的“早改行了,做点服饰、图案的考古等工作,”后加了一句“不宜再冒充什么作家”。

在原文的“新出了许多书”后,沈先生加上了“广东、香港印十二本,北京也可印三本”,“其实大都是四五十年前的旧作,早过时了。”“

在原文“你是热爱故乡的人,天涯飘蓬,游子思归,然而有一种人,一离家园,永不回头,他们有本事,”一处,沈先生删去“他们有本事”,改为“他们各有事情,不易分身”。

原文中未写到回乡的有黄永玉先生。沈从文加上了,“和国内外著名画家黄永玉一家人”回乡。

这份原稿字迹了草,且墨水浅淡,沈从文从头至尾一字不漏阅过,不清楚的地方用钢笔填浓,多处不顺畅的句子作了疏通,许多不当之处,作了删节、改动。可以想见,在前门那栋高楼上光线不太充足的客厅兼办公室里,他是怎么样认真费力地写下这些细如蝼蚁的改动字句的。

改过之后,沈先生又给这位有了半个世纪交情的同乡、朋友,写了一封回信。信是这样写的,我征得向晓晖老人同意,抄了下来:

晓晖同乡:前日刚从日本回京,长途飞行,体力不免感到相当困顿,相过失迎,十分歉仄,承见示尊文,甚意深情,极感谢。内中旧事,小有误记处,试就弟记忆所及,为小作更正,想不以为意也。弟因为人顽固,在新旧社会都近于“吃不开”人物。实学不足,徒有虚名,新社会凡事重“实事求是“,吾近半世纪风风雨雨中,居然尚能健在,只能说是十分幸运,实万万不宜相信近年来报刊消息,即为真有如何成就。其实虚名过实,不勉转赠忧惧不安也。

敬复。并颂

安好!                       

沈从文  

八二年十月十二日于北京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沈从文从凤凰来到吉首。我们陪沈从文去参观湘西自治州博物馆。因为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后来又是供职在历史研究所,因而他每到一地都要安排参观博物馆的项目。他常说,地上只有一部二十四史,地下却有几百部几千部二十四史。在考古研究中,他十分重视田野挖掘,重视出土文物。

湘西的出土文物种类很多,有东方剑齿象化石、犀牛臼齿化石、鹿角化石,有新石器工具、红陶灰陶碎片,有西周、秦、汉、唐、元铜钱,有弩机、铜斧、铜戈等兵器,有铜洗、铜镜,有偏钟……等,从二亿年前到明清,种种文物,琳琅满目。

今天来到了家乡博物馆,沈从文性致更高,在一排排出土文物展柜前,他仔细察看了每一件展品,耐心地读着那些说明文字。

对于每一件出土文物,沈先生都有精到的说法。看到铜剑时,他说:“中原式剑和巴式剑各有地方特色。巴式剑类型复杂,形制多变,要通过巴式剑注意研究湘西少数民族文化与四川巴蜀文化的关系。“

看到铜钲,他说:“泸溪出土战国铜钲是少见的,因年代久远,铜钲上面的花纹很难看清,应当将其拓下来,贴在展柜里,这样人们就能一目了然。“

看到錞于,他说:“湘西的錞于出土多,就是没有出土铜鼓,在当时, 錞于是否代替了铜鼓?”

看到朱砂,他说:“湘西自古出产朱砂的地方很多,朱砂是古代贡品,有朱砂的地方一定设有官,有文物出土,希望组织专门挖掘。”

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对于錞于断代的简单方法。在一件龙山白羊乡出土的葫芦形马纽錞于面前,他笑着说:“看看马尾巴和马鞍子就知道这是汉代的。汉代的马尾巴是翘的,而战国的马尾巴却是平直的。那个四脚踏地吐舌翘尾的虎纽錞于是巴人在中原族类所制骓錞的基础上制造出来的,看看虎身的花纹也可知道是哪个朝代的。”

    沈从文先生这种形象、通俗、生动地给文物断代方法,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得来的。据说毕加索几笔勾勒了一个头像索价五万法郎时说:虽几笔,却是我一生的努力啊!同样,沈先生的简练、明白,也凝聚了他一生对文物的爱好、研究,以及扎实丰厚的读书治学功力。

                         

    从博物馆出来,我们去了吉首峒河渡口。

    刚涨过端午水,原先豆绿的河水染上了些许浑黄,水流如一匹二十米宽的锦缎,缓缓地抖动着,河的两岸都是突出的连成一片的巨大岩石。人们在稍微平缓一些的岩石上修建了一栋栋带有走廊的吊脚楼。楼子栉次鳞比,沿河流走向而延伸,像一条街市,把水流挤得很窄。某处过于陡峭的不适于建房的岩壁上,长着些杂树野草,垂下些青藤。楼子边上有人工凿出的石阶,洗衣、洗菜的人背着背篓,挽着竹篮,踏过石阶走到河边。

快傍晚了,夕阳给对面的那一排吊脚楼的木板壁镀了一层金黄,楼子上摆设的盆花,晒在竹篙上的衣裙,仿佛争相炫耀着自己的颜色。

一切都很安详、鲜明、和谐。

渡船停驶了,靠一条篾缆拴在河边岩石的洞眼里。过渡者平时在船上所攀援的铁索,中间一段没入涨起的河水里。这样的时候,人们就只好绕路走石拱桥。    这天,沈先生穿一件米黄色长袖衬衫,踏一双步鞋,走路轻快,精神极好。看到眼前这一切,他扶了扶眼镜,说:“这里好,真想在这里修一座房子住下来。”

我说,沈老,这里像您的边城哩。

“是呀,是呀。”他说。

先生执著地爱着家乡的土地和人民,他虽然大半生住在城市里,笔底却始终耕耘着湘西的泥土。著名的中篇小说《边城》就是故乡泥土里开出的鲜花。

“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头做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沏透明,河中的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水常有涨落……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渡船头竖了一根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横牵了一段竹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竹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地牵船过对岸去。”

倘若不是峒河涨水,《边城》里的这一段描写,在这里是可以一一对证的。

沈老在下河的石阶上选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望着渡口两边。指划着说:“这二面河坎上的房子过去都是油桐商行,油桶一码一码地堆满了,过渡呢,是一个瞎眼人主持。”

正说着,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匆匆走下石阶,把红背心和长裤子脱下,下到水中,左手把衣物顶在头上,右手在水里划着,一直划到搁在对岸的渡船边。那男孩出水后,在船上跳了两跳,把身上的水抖尽,才穿上衣服。

张兆和老人指着那孩子对沈先生说:“沈公,你当年是不是那个俏皮样子?”

沈老微微一笑,算是作了答复,那神态仿佛说,这在我的自传里不是都有了吗?

我们又谈起翠翠和他的爷爷来。

先生说:“我的《边城》电影就要到这里来选外景。演员吗,今天上午那个小妹子就是。”

他还记得上午那个小妹子哩。那是我们从州博物馆参观出来,在楼下照相留念,州舞蹈班的一伙小演员围着看热闹。其中一个姓吴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圆脸,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笑时露出两排好看的整齐的白牙,她在一旁挑逗地说,笑一个,笑一个,好咧。照完相,沈老盯着她,指给我们看:“翠翠,这就是翠翠。来,我们一起照一张。”沈老夫妇把“翠翠”拥在中间,高高兴兴地和这个八十年代的“翠翠”以及她的伙伴们合影。仔细一问,那个“翠翠”居然是茶峒人,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其实,翠翠真要活到现在,恐怕也是老太婆了。”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

沈老说:“现在的翠翠比过去的要幸福多了啊。”

    一个搞摄影的同志请沈老夫妇在渡口留影,沈老欣然应允了。照完相,沈老用手指着对面夕照中的吊脚楼和倒映在水里的影子,对摄影者说:“漂亮极了,把吊脚楼多拍几张,照得好,将来可印到我的书里做插图。”

    张兆和老人说,这次来湘西看了许多东西,吊脚楼、水碾、渡口,对沈公的小说加深了印象。

    河面逐渐暗淡下来,洗衣洗菜的人一个个从我们身边走回去了。炊烟从楼子里飘出,在河面上弥漫开去,渲染成一片淡淡的烟雾,沈老还

那里出神地望着,说:“多好,真不想走。”

同来的有沈先生五十年半师半友的大公报老记者萧离先生,开玩笑地说,沈公,是不是叫招待所的同志把饭送到这里来?

    啊,该回去吃饭了,沈老这时才仿佛看到已是暮色苍茫,便和大家一起告别了渡口。

    这回在感叹美景之余,沈先生也伤感地说过,哎,真想死在这里。沈老多次写过美总是忧郁的,也许这也是一种印证。

    只可惜那个渡口现今已不复存在,一座大桥泰然立在了那里。

                       

这次回乡,沈从文还去了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

他终究是耄耋之年了,他上不了高山,不能从山顶去俯瞰这里号称峰三千,水八百的山水秀色,他只能迈着细小的步子沿着金鞭溪漫游。.然而,这也足够他醉心了。:碧绿纯净的溪水,拂过各种色彩的石子,欢快地跳跃着;小鱼儿不时倏地从波纹里跃出;岸边的如虾子形状的黄色野花开得极为闲适;谷太深,直插云天的石峰抬头望不到顶......

沈从文和夫人在溪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尽情地欣赏着这一切.

这么好,真想在这里住几年。.”又是在峒河渡口那句话.。老人只醉心在山水之间了么.

他的第二句话又是:“真想死在这里.

,城市里的各种喧嚣,沈先生已经厌烦透了,他心里时时向往着一片宁静的山野.

第二天,夫人要上山去,先生留在宾馆,正好张家界管理处派人拿来纸和笔,请沈先生题字。沈先生说,你们上山去,不要管我,我一个人写字习惯些.

陪同的同志说,怕您不方便.。言外之意是考虑到他的安全问题.

先生思维十分敏捷,,我最近身体一直很好,医生检查过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夫人和陪同玩了大半天,回到宾馆的时候,一开门只见沈先生躺在床上,桌子上已有了一叠题字:”张家界””金鞭溪””展卷等等.

今天真写累了,总算完成了任务。.”沈从文露出了十分疲倦的神色.

这时的沈从文已明显的不如往日了,手提起笔来都有些颤抖了。.但他还是要为家乡的山水尽力挥毫.

                            

    这一次回乡以后的几年里,沈从文病了。.在病中,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对去看望他的黄永玉说::“真要感激那次回乡啊!”

    沈从文去世以后,他的骨灰溶入到了故乡的山水里,他是一个走遍天下还永远舍不得故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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