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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每个胃都会记住一些食物

 真友书屋 2016-03-03



摘要ID:ipress  

和海外的哥们姐们聊天,单单报个菜名都会叫对方发疯。人都是有根的,食物则是这个根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假期去东北,要拿本书在路上看。当时想,必须得找本轻松的,看着欢天喜地,然后就拿了陈晓卿写的《至味在人间》。

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想想看,东北冰天雪地的,我在路上没吃没喝,困顿不堪,拿本写吃喝逗味蕾的书,没看两篇儿就被搞得饥肠辘辘、口水充盈。抬头四顾,左边是飞机舷窗,右边是俩姑娘,都不能吃。坐立不安,备受折磨。



陈晓卿大家都知道,《舌尖上的中国》制片人。当年看他的片子,是必须要备好各种吃食的,看到紧要处,胃就激动得一抽一抽,必须填巴几口,才能缓过神来。空腹坚持,对体力与精力的消耗简直太大了。这次本以为文字没图像那么有冲击力,没想到还是大意了。

看得多了,发现陈晓卿特别擅长营造吃喝的氛围。比如坐火车一夜没睡,下车后“扛着行李打上车,穿过刚刚开始苏醒的街道和毛毛雨中的小巷,到了一家羊肉汤馆”;比如加班熬夜结束,“已经是凌晨4点,下楼,坐进驾驶室,方向盘冰得锥心,仪表盘显示车外温度零下六度。往手心儿里哈了口气,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自己的胃呢?”;再比如,“机场大巴一到西单,直接109(坐109路电车),背着一肩膀的行李,端一碗冷面,迎着风,站在马路边,不过三分钟,解馋”;还有“在大山里拍片……晚上睡不着觉,大家就在蚊帐里吹牛,聊北京的饭馆。比如今晚的主题是西单,就捋着街道从南往北数,从烤肉宛开始,四川饭店、同春园、玉华台、天府豆花庄……”,诸如此类。

总之,不是加班,就是旅行,要么就是在艰苦环境下工作,时间最好是半夜或后半夜,天气最好是特别寒冷。饥寒交迫的情境点出,说什么都是香的。切入吃喝的方法有很多种,把自己描述得难过、辛酸,是陈晓卿最擅长的方式。这本书,好多篇文章都是这样切入,让读者感同身受,心说我也是这么惨啊,于是,坠入陈晓卿设计的美食陷阱,边看边捶胸顿足,“虽不能之,心向往之”。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郑板桥的“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其实是一个意思。在困顿中,食物的作用会被放大,记忆也就格外深刻。

说到记忆,不止一个人提到,胃对食物也是有记忆功能的。比如我们小时候吃什么东西特别上瘾,可能一生都会喜欢这种东西,这就是胃的记忆。我在西安曾经吃过一种小羊肉串,肉穿在签子上,只有那么一小片,几个朋友,一晚上能吃上上千串,味道奇好,以至于一想起来,胃就会蠕动,口水直流。可惜后来这种小串消失了,直到十几年后,在东北的小镇上,再次看到这种小串,简直欲罢不能,天天晚上要去吃,刮大烟炮(大风卷着雪飞,当地人谓之大烟炮)也要去。想想看,外面朔风暴雪,屋中小酒围炉,就着小串,抢着红包,那是一种怎样的愉快和舒适。同样的东西,也包括简单的炖鸡汤。小时候喝过鸡汤,觉得是天下第一美味,只是因为物质短缺,加上割资本主义尾巴,城市里基本买不到鸡,在农村,买鸡得偷偷摸摸去农民家里,跟做贼似的,于是喝上鸡汤的几率,一年顶多两回三回。这种短缺的记忆持续到今天,就养成了酷爱喝鸡汤的毛病,一口鸡汤顺下去,从嘴到食道到胃,说不出的熨帖。可以说,对食物的记忆每个人都有,几乎每个人都有一种或几种食物,见到了就得跪,爱得不要不要的。



陈晓卿是安徽人,在书中,他不止一次提到一种用鸡骨架吊出的“SA汤”。为了在北京喝上一口“SA汤”,此人不惜强行早起,赶往一家皖北土菜小馆。绘声绘色讲完“SA汤”,陈晓卿说:“每个人的肠胃实际上都有一扇门,而钥匙正是童年时期父母长辈给你的食物编码。无论你漂泊到哪里,或许那扇门早已残破不堪,但门上的密码锁仍然紧闭着,等待你童年味觉想象的唤醒。”



正是由于食物的存在,我们会怀念很多地方。比如我们出去旅游,看风景也好,看文化也好,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转化成吃喝之旅,留下深刻记忆的,往往也是当地的美食。想起成都就是冒菜钵钵鸡,想起重庆就是火锅,想起西安是肉串和肉夹馍,想起广州,就是精致的早茶和街边数不清的海鱼海虾。当然,对于故乡的怀念,有很大的比重也基于食物之上,所以《舌尖上的中国》才有“思乡催泪弹”这样的说法。像我这种在QQ上和海外的哥们姐们聊天的人,不说发图片,单单报个菜名都会叫对方发疯,最后冲到当地超市去买老干妈。人都是有根的,食物则是这个根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书中讲一位“外商”李先生,三十多年后重返北京,想去吃门框胡同的爆肚冯,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已经当上机床车工的冯家传人。老冯技痒,重拾旧业,“三个羊肚领也就出了九小块肚仁,下水爆了,装盘放在了客人面前”,结果,“仨人全吃哭了”。

这就是食物的根系作用。只可惜,这样的根系很容易被拔掉。一个小饭馆,在如滚滚洪流的城市发展脚步之下,实在太渺小,算不上什么。

陈晓卿说的餐馆,有的我去过,大部分没有去过。无论去过和没去过,一大批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些年,饭馆被拆迁的速度高得惊人,老城区一改造,一建高楼大厦,原有的许多有一定知名度的餐厅,一夜之间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它们将永远消失,也许,它们会另择地方重张开业,但风味及人气,很可能都不及以往。

北京比较失败的改造,首先要数大栅栏。原有的前门外商业街区,汇集了大量老字号,特别是各种餐厅、小吃店,被整旧如新后,门前冷落。用陈晓卿的话说,“先不分青红皂白拆了,然后觉得不合适,再拿着照片复原——反正咱们制度好,有的是钱。”类似的事情,几乎在各个地方反复上演,老央视后身的“台北一条街”消失了,“白塔寺涮肉群落”消失了,上海的“吴江路小吃一条街”也没了……在陈晓卿的书里,处处透露出这样的遗憾。无论是大城还是小镇,只要随便一个由头,比如招商引资、城市改造、打造城市名片、治理拥堵雾霾……一旦招引起了父母官们的满腔改天换地的豪情,那些如根系盘结于心、盘结于胃的美味店铺,就会荡然无存。殊不知,它们才是最好的城市名片,才是最需要保存的。对这些店铺弃之如敝屣、避之唯恐不及,只能说决策者缺的是文化,他们不是真的爱城市,而是只爱自己。



沈宏非在给《至味在人间》写的序中,曾经说他发现了此书的特点:“凡是大城市里的饮食,在他的笔下一般都显得虚头巴脑,感觉五脊六兽,就连标点符号,一个两个瞅着也都没精打采的;一旦脱离了中心城区,越往城外走,文字就越是精神,越是来劲。”我觉得这不是陈晓卿的原因,而是城市的错。那些能代表城市的吃食,活跃而生动、充满鲜活味道的吃食,已经被驱赶得七零八落,代之而来的,是生产于中心厨房的半成品、是连锁店面提供的味道寡淡千篇一律的工业化饮食。看着无数的年轻人整体就吃这样的食物,还得排队叫号,既心疼也无奈。非常担心他们的味觉和消化系统,以后只适合粉末冲调的汤剂,和那些缺乏手工操作的、流水线上的食物。看科普文章,说将来的食物,都是3D打印出来的,不由得心寒。也许,将来城市里的人,只能从过去美食家的文字里,体会丰富多彩的食物了。

而在远离城市的地方,还能保持着原生态的食品,真正的手工制作,口传心授,当然是越远离,越精神。

这种驱赶食物店铺摊贩的做法,已经在生活中有不少恶性反应。比如早点,北京很难吃到可口的早点,没有早茶,没有热干面,即便是豆浆油条,摊贩们也被越赶越远。宵夜就更别提了,不可能在街边吃到豆腐干或者茶叶蛋。所以陈晓卿到了外地,才能恢复吃早餐的习惯。在北京,这么做很艰难。另外,陈晓卿所说的“基础饮食”,即“一个城市走路五分钟之内可以果腹的,而且味道过得去的吃食”,在北京也几近绝迹。不止一次看到有什么机构把北京评为“宜居城市”,我真的想笑。宜居?想想这个城市的早饭和宵夜,就够了。

读与吃喝相关的书,人会变得絮絮叨叨且多愁善感。坐在飞机上看这本书,不知道为什么,更加脆弱。飞机起飞没多久,我就看到陈晓卿回忆过去全家吃变蛋,如何剥,如何用掌心托住,突然眼睛就热了,忍了半天,还好没泪奔。

不过旁边的小姑娘已经注意到了,安慰我说:“叔,马上就发航餐了。我帮你拿哈。”



作者:老猫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作家、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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