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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种阳明心学

 风过竹笑 2016-11-17

【导语】

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种阳明心学。资质、悟性不同,对阳明心学的理解也不同。王学分化的种子,从一开始便已种下。

王阳明用良知之学教导门人,但并不固执于一种教法,而是根据门人的机根和习气等情况,扬长补短,不拘一格。所以在讲良知时,他时而强调良知之体,时而强调良知之用;或者有时强调“无”,有时强调“有”;有时强调“本体”,有时强调“工夫”。换言之,他有时主张以体为用,以无为有,以本体为工夫;有时又主张以用为体,以有为无,以工夫为本体。所以在他的门下,必然形成各种派别。

据阳明高足王龙溪说,当时就已有归寂、修证、已发、现成、体用、终始六种良知说。如果加以分类,大致可将上述六种良知说归纳为现成、归寂、修证三大类。因为提倡良知现成说的是以王龙溪(王畿)、王心斋(王艮)为中心的左派,所以又把该派叫作现成派;提倡良知归寂说的是以聂双江(聂豹)、罗念庵(罗洪先)为中心的右派,所以又把该派叫作归寂派;提倡良知修证说的是以邹东廓(邹守益)、欧阳南野(欧阳德)为中心的正统派,所以又把该派叫作修证派。

现成派(左派)

阳明晚年对门人说过:“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传习录》下)又说:“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同上)认为若能直下悟此良知,就能一了百当,即所谓“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同上)。这无非是以良知为现成的论调。因此,他当时在师徒之间交谈时说出“满街人都是圣人”(同上)的话,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可以说,从王学那里,已可预见到现成派的产生!只不过阳明当时虽然主张现成论,但并不以现成论为究竟话语,直到其门人王龙溪(王畿)和王心斋(王艮)那里,现成论才被视为学之宗旨。

王龙溪(王畿)的现成论,是在他对阳明“四句教”(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解释中完整体现出来的。

他认为,阳明不言“至善是心之体”,而说“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是因为当时学者认情为性,误解了孟子性善说的主旨,阳明提揭此说,就是为了打破学者执于意见之弊,扫尽一切意见和情识,以直下悟得良知本体。这可以说是阳明的基本立场。所以龙溪以“四句教”为“权教”,认为“此恐未是究竟话头”,并指出:“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

龙溪的顿悟立场,亦即彻底即于本体之无而统合本体工夫的立场,与提倡无的老庄立场是一致的,而与陆门杨慈湖的立场似有差异。慈湖也说本来是无,并摄有于无,从而取消了一切有。但龙溪则认为,因为本来是无,所以有即无,从而肯定一切有并把有神化了。若就悟来说,正如罗近溪所说,前者是自有入于无而走向玄虚,后者则是自无入于有而达于浑融。所谓自有入无之悟,是以静澄为宗;而所谓自无入有之悟,则是以通融为宗。

那么,龙溪为什么不提倡自有入无而提倡自无入有之悟呢?那是因为,他考虑到心体之无是按照现成之有的原样而成为无的。换言之,他认为心体之无是现成的。

那么,为什么这个无是现成的呢?那是因为如果不根据自无入有之悟,就不可能到达心体。

龙溪所宗的悟,如上所述,因为是自无入有之悟,所以便不是沉于空寂的东西,而是生生化化、活活泼泼地在德业经世行为中显现自在的神机。据他所说,心体在虚无中具备万物,若能尽此心体,那就没有物欲之隔而流行于万物。所以,他以阳明之“致良知”为致虚,而反对把“致良知”解释为根据固定法则以应万变的立场。总之,龙溪认为在此虚无中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因此,他断言说:“无中生有,一言尽之。”

与龙溪并列而倡导现成论并给后世以极大影响的,是被东林的顾泾阳(顾宪成)称作“阳明之慈湖”的王心斋。据说,龙溪的现成思想多根据觉悟而得,心斋的现成思想多根据践履而得=。因此,心斋的现成论较之龙溪更加简易直截。心斋说:“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识得此理,则现现成成,自自在在。”强调了直下悟性的重要性。

心斋还富于禅机,据说其用功程度,有苍鹰搏空之叹。龙溪善于才辩,而心斋则谓“百姓日用即道”。例如,对于童仆往来之动作,他示意这是不假安排,并以此进行教化,如此等等。心斋大都是在眼前使人省觉,因此时人批评他,“动辄便玩弄光景”而弃工夫于不顾,是不无道理的。

现成派的主张是把阳明所说的“良知”看作现成良知。他们强调“当下现成”,视工夫为本体之障碍而加以抛弃,并直接把吾心的自然流行当作本体与性命。因此,在这派儒者中流行着阳明所谓“人人心中有个圣人”的观点。他们认为,由于良知是现成的,所以,若不悟得“有即无”,便不能悟得良知真体。因此,他们提倡所谓“直下承当”、“直下之信”、“一了百当”的顿悟,而排斥渐修。相对于以工夫求本体而言,这是直接在本体上做工夫,遂成为“本体即工夫”派。所以,他们轻视工夫,动辄随任纯朴的自然性情,或者随任知解情识,从而陷入任情悬空之弊,以至于产生蔑视人伦道德和世之纲纪的风潮。明末社会的道义颓废,在相当程度上应该归咎于现成派末流。在明末,现成思想不仅流行于儒学,而且流行于禅学,两者合而为一而走向猖狂一路。

归寂派

阳明有一首诗说:“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缘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所谓“定盘针”,是譬喻心之良知。

阳明认为,良知犹如规矩之于方圆,其本身就是道德原则,是应时处位而能裁成万物的灵活性命,即孟子所谓的“取之左右逢其原”,“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的生命源泉,因而也是学之根本、学之头脑。在阳明看来,从物上穷理的传统的格物致知之学,忘却内在根本的培养而只追求外在枝叶的繁茂,因而是舍本求末的。这就是培养根本生意并使之达于枝叶的“根本枝叶”之说。在阳明这一思想中,有“致良知”说的根本精神。

而提倡归寂说,主张张彻底除去阳明“致良知”说的支离安排之弊的,是聂双江(聂豹)、罗念庵(罗洪先)等归寂派。归寂说始于双江,至念庵才愈趋精微。

良知归寂派认为,在阳明所说的“良知”中,有“虚寂之体”和“感发之用”的区别,这正如阳明自称其“致良知”在于培养根本而使生意达于枝叶那样。因而该派认为,以归寂立体并达体于用,即立体达用,是阳明“致良知”说的本旨,据此方能契合于程子所谓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之主旨。所以,该派以阳明中年时代的“主静”说为“致良知”说的宗旨。

双江认为,在良知中有根本和枝叶即体和用之分,而在体上做工夫便自然能达于用,这是阳明所谓培养根本之生意而使之达于枝叶的思想。在用上做工夫,则是失却根本生意的。在他看来,程子把《易》的寂然与感通分为体用的意图,在于必须在体上用工夫,由此培养内在的心体而统率“感应事为”的发用,并使之建立在“湛一无杂”的本体的自然之力的基础上。因此,只有根据体上用工夫的原则,才能领会程子所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微旨。

双江对修证派(正统派)的欧阳南野解释这一主旨时说:“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根据这种体用说,他承认把良知作为“见在具足”的存在,并以“直下承当”为宗的现成说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在他看来,所谓本体必待发用而修证的修证说,是拘泥于“一源”之语,陷于“私意安排”,搀入“意见情识”之说,反而有碍于心体的纯粹流用,并最终落入支离葛藤之中。所以,他批评南野之说不仅在本源的涵养中无实,而且把培养枝叶当作培养根本,把疏通末流当作疏通源头,从而本末颠倒,落于孟子所谓的“义袭”,乃至“捕风逐影,瞬目万变,茫茫无所措手,徒以乱吾之衷心”,而使人丧失学之归宿。同样,对于修证派的邹东廓,他也引用阳明“只从根上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清浊”的诗句,而强调立体归根的重要性。

分体用为二的归寂派认为:“譬之于水,良知,源泉也;知觉,其流也。流不能不杂于物,故须静以澄汰之,与出于源泉者,其旨不能以不殊,此双江公所为辨也。”于是归寂派便把良知分为“良”和“知”,并以探究“知”之所以为“良”的立体之学为宗。念庵认为,与是非善恶相对的知觉和爱亲敬长那样的道德感知,原本就不能直接等同于良知。究其原因,是因为它们是良知的发用感应,可说作“知”,却不可说作“良”。而所谓“良”,即心体之主宰。

所以,念庵在写给基于良知知觉说之立场、主张离知觉便无良知可言的修证派陈明水的书函中写道,如果以知觉为良知,那么精神便会终日随知流转,而不复有凝聚纯一之时。

双江也与念庵一样,认为孟子并不把“爱敬之知”直接作为良知,而是将其作为良知的发用流行。而阳明由于善于体悟孟子的这一主旨,故避免了以往格物说的外袭支离之弊,并以内为主,强调培养根本,从而保持了体之纯正,而获得了用之自然。双江认为,阳明“致良知”说的精髓就在于此。所以他反对把孟子的四端直接理解为仁、义、礼、智,这比以仁义为心之表德的阳明之立场,更接近于朱子的性情二分说。

朱子学一到明代,便出现了一元论趋势,而归寂派的上述立场,反而与时代潮流背道而驰。正如后面将指出的,归寂派认为,在阳明中年时期的“主静”说中,有其晚年“致良知”说的根本精神,而现成派则是从阳明晚年所到达的究极思想出发的,所以从两者的发展方向来说,是完全相反的。

归寂派在探求良知之本体后,终于达到了与宋学相通的静之渊源,并以此为学之根本,所以存在着脱离以所谓良知流动的心之性命为根本的王学之倾向。因此归寂派的衰微,也许是必然的。然而,如果考虑到它有被后来的新朱子学摄取的因素,那么归寂说的出现又可以看作是新朱子学的胎动。

修证派

阳明所说的良知,因为是遵照道德法则(理)、道德价值(善)的知觉,所以它不单单是善恶不分的知觉,而是像所谓“良知者,至善之著察也”那样的善(良)的知觉,因而与一般的知觉是有真妄之别的。所以良知和知觉名同而实异,两者可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原来,所谓良知的良,不仅意味着先天性、自然性(不学不虑),同时也意味着道德性(理、善)。如果把前者看得过高,那就会像现成派那样轻视道德性而产生以随任知觉为致良知的弊端。

其结果,正如欧阳南野所说的,就会流于告子、佛氏的生性说而流荡纵情。所以阳明的良知,不仅仅是指知觉,还明确指出了道德的知觉这一点。根据这一立场,修证派认为,阳明的良知说就是“知觉即性”说。有见于此,南野反驳了朱子学者罗整庵所谓阳明陷于佛说的批评。

如上所述,良知因为是道德知觉,所以它是天理之明觉,或者可以说良知即天理。因此,绪山说:“以心之虚灵昭察而言谓之知,以心之文理条析而言谓之理。”南野说:“天理者,良知之条理;良知者,天理之灵明。”魏水洲也说:“盖自明觉而言谓之知,自条理而言谓之理,非二也。”

这样一来,“致良知”就成了“穷理”,而“穷理”也只有这样,才能成为所谓“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那样的真切东西,从而救正朱子学亚流的外索袭取、支离拘着之弊。所以,修证派指明了“致良知”就是本来意义上的“穷理”,“穷理”之外无“良知”可言,这一点是对朱子学者非难王学不讲“穷理”的回答。他们特别强调“良知”是“天理”、“致良知”是“穷理”,这也就封住了朱子学者非难王学之口。然而,如果过分强调这一方面,那么王学也就接近于朱子学了。

事实上,在王学亚流中,已出现了如同方学渐那样明显地接近朱子学的学者。修证派虽然提倡“理”,提倡“穷理”,但仍认为,工夫的终始最后在于“良知”的精明。可以说,在那里存在着王门之所以为王门的缘由)。

良知修证派强调,既要善于体认阳明所说的“良知”是本来意义上的道德原则,亦即“天理”,又要善于体认阳明所说的“本体即工夫、工夫即本体”的精神实质,而绝不能误解阳明“致良知”说的本旨。此派学者致力于矫正现成派的流荡和归寂派的偏静这两种弊端。为此,他们指出了天理和性的重要性,提倡用工夫求本体,实即“工夫即本体”说,从而不期而然地具有了接近宋学的倾向。这就与归寂派之说一样,难以适合王学的发展方向及时代思潮。因此,在明末的思想界,唯独现成派的思想显得最为兴盛,这或许是顺理成章的。

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种阳明心学

书名:《王阳明与明末儒学》

作者:【日】冈田武彦 著 吴光 钱明 屠承先 译 钱明 校译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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