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诗经》有十五国风,故诗人也称风人。陈鸿祥认为此处的“风人”应有其特指,具体来说是指《诗经》十五国风中那些无名氏作者,用今时的话说是指“民间歌手”,而不同于一般所说的“诗人”。(关于对风人的解释,可参看陈鸿祥先生的《“境界”探源——<人间词话>续考》)
陈鸿祥先生说所谓“最得风人深致”,意即最能体现“民间歌手”特色,深入“民间歌谣”堂奥的诗作。(参看《“境界”探源——<人间词话>续考》)李砾认为风人之致就是民歌之情。(参看《<人间词话>辨》)由此看来,王国维是比较看重“民间艺术”的,而“民间歌手”的诗歌创作往往又能最契合诗歌的本质精神,这也许就是“民间艺术”的生命力旺盛不衰的缘故吧!
李长之认为王氏本则词话是中国印象批评的极致(笔者按,王氏《人间词话》全文多处用印象批评的方法,这也是各位读者朋友们需要注目的一点),李先生说这种方法是由作品得到作者的个性,由作者的个性以了解作品,所得到的便是一种不分作品不分作者的混同的印象,然后由经济的艺术的字眼而表现之。最后李先生又表示出自己对此种印象批评方法的极大担忧,言其流弊很大,容易骗人,也容易受骗。原故就在于很容易流于不确切而模糊的地步。没有鉴赏天才的人,也可以说出似是而非的话,争论起来,又往往都不着边际。(李长之先生的话见于《王国维文艺批评著作批判》)
李先生的担忧自然不无道理,对文学作印象批评本无一定章法、规矩,人人都有其心意,所思所得亦是各各不同,然而就个人的素质而言,艺术的修养有高有低,方家巨眼自然是一言中的,浪得虚名者也往往能自圆其说。在此一过程中也体现了我们各人的鉴赏能力,主要包括两个方面,我们对文学作品本身的鉴赏是我们鉴赏能力的一个方面,对其他鉴赏者所作的评价的鉴赏是我们鉴赏能力的又一个方面。
李长之先生虽然对印象批评的方法表现出很大的担忧,然而他对王国维本人的印象批评却推崇备至,他说王氏保持了印象批评的好处,没有染上毛病。为此他还以王氏批评欧阳修为例,“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李先生说王氏虽用普通形容字,却极其中肯,极其渗透。(参看李长之《王国维文艺批评著作批判》)我们从此等地方也可看出李长之对于王氏的推崇了。
叶嘉莹认为《诗·蒹葭》与晏殊《鹊踏枝》都能使读者产生一种“高举远慕”之情,她又结合王氏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理论作进一步评说。(“有我之境”多“悲壮”,“无我之境”多优美)。叶氏认为,晏殊词中所用“凋”、“独上”、“望尽”等字,不仅雄壮有力,而且这些动词都隐含一种与外物对立的类似的“有我之境”的意味。叶氏又认为,《诗·蒹葭》一篇所用“苍苍”、“萋萋”、“采采”等对物的描写,与“溯回”、“溯游”等对人的描写,都较为平和从容,并无与人物对立的明显迹象。其所表现的只是一种缥缈恍惚的追寻而已,而且在渺茫中还颇有一种潇洒之致。(以上叶嘉莹女士的议论见于其本人所著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
笔者以为,叶氏的看法自有其可圈可点之处,但也不能说全都是那么合理。笔者试论如下,一般的看法认为,晏殊《鹊踏枝》属于婉约派,但又不仅仅局限于婉约派的小我格局,就此首《鹊踏枝》而言,也很有些气象,意境颇为辽远开阔,王氏所推崇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一句也早已成为千古传唱的名句。叶氏举晏殊《鹊踏枝》一词中“凋”、“独上”、“望尽”等字眼来说明该首词隐含一种与外物对立的类似“有我之境”的意味,的是如此。这些词本身也都属于偏暗一些的字眼,无形中营造了一种孤独悲壮的氛围,这当然包含了作者很大一部分主观的色彩,因此主要是“有我之境”的悲壮。
叶氏认为《诗·蒹葭》一篇用“萋萋”、“采采”、“苍苍”等对物进行描写,与“溯回”、“溯游”等对人的描写,都较为平和从容,并无与人物对立的明显迹象。笔者以为,叶氏的评论只是着眼于诗中对一些客观的物事进行品评,似乎还有待于进一步补说。《诗·蒹葭》是古代的民歌,是古代民间艺术家们集体的智慧结晶,其时的民歌,最大特点是语言质朴简洁、情感的表达较为直白,容易普及,常用多次重复吟咏的形式,读起来朗朗上口。(而这些特点正是诗人们一直苦苦追求的理想状态。)从形式上来考察,我们说叶氏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然而,《诗·蒹葭》产生的时候,毕竟诗歌还尚未普及,依然处于萌芽状态,形式的简单也无可厚非。笔者认为,我们还应该从内容上对《诗·蒹葭》作一个更进一步的探索,我们似乎也可以把其中的“伊人”看做一种理想的化身,“理想”是人们苦苦追求却始终不能得到的一个东西。我们不断的追求理想,不断的向理想靠拢,然而理想终究是个理想,它只是催动人们前进的动力之源,如此一分析,《诗·蒹葭》似乎也不是完全的“无我之境”,终究还是“有我”,而不能做到完全的“无我”,这当然也是十分正常的了。(关于有我与无我的辩证关系,笔者在开头的几则词话中有了很多论述,此处不再赘述。)
另外,关于此则词话,笔者认为程亚林先生的《近代诗学》当中的观点颇可注目,现引文以飨众人:在他看来,那描绘为求忽而“在水一方”,忽而“宛在水中央”的“伊人”而反复“溯回从之”、“溯游从之”这种百折不挠精神的《蒹葭》诗体现了一种不计利害、专心致志、纵情一往的“洒落”情怀,而“独上高楼”云云,则体现了一种明知“山长水阔知何处”,达不到目的,依然“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悲壮”情怀。
笔者以为,程亚林先生的论说可谓一语中的。王氏认为《诗·蒹葭》与《鹊踏枝》意颇相近,实因二者都具备一种勇于攀登、敢于追求的坚决,两者都有一种对理想的执着。《蒹葭》一诗正如程亚林先生所言,更多的是对理想追求过程的实际情况的描写,情的体现不是十分强烈,相对比较客观洒脱一些,而《鹊踏枝》则确乎有一种悲壮的意味,感情的喷薄十分明显,其主观悲壮色彩尤其浓烈。正如程先生所言“山水长阔知何处”,理想虽远,依然奋勇向前,哪怕孤身一人也在所不辞。
程亚林先生还认为,王国维本人具有一种“忧生忧世”的悲壮情怀,王国维对“忧生忧世”感受和承担人生苦难、在人生旅途上含泪进行这种悲壮精神的作品情有独钟,他说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王氏最为称道的词大都具有这种性质。(程先生举了很多例子作证,此处略去,可参看程先生《近代诗学》)笔者十分赞同此种说法。程先生还说王国维最希望人类都能直面痛苦并让生命从苦痛中矗立起来,并且他还说这很可能是王国维本人对文艺功用的最大期望。笔者读此一论述,亦为程先生之言所绝倒,不禁叹言先生真静安知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