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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与示范:杨炼对意象的看法与实践

 陋斋闲人 2017-08-10


飞马舞燕

 

著名华裔旅外诗人杨炼先生的诗歌跨越古今,连贯中西,集现实感和诗人特有的超越与想象为一体,值得广大诗歌爱好者研究与学习。

 

杨先生也发表了不少访谈和诗论。其中一篇《诗,对自己的怀疑的形式》数月前在“诗客”微刊上载出(3.28.2017)。杨炼先生在这篇文章里阐述了他对当下国内诗坛的一些看法,其中不乏失望。我很欣赏杨先生的直言,受益于他的文字。然而,杨炼先生的个别观点我不能认同,尤其是文章的结尾对诗歌的意象写作对中国诗坛的影响而做的负面结论。先生道:


...诗人的枯竭,以没完没了复制自己为最可怕。庞德不仅“发明”了中文诗,也发明了一群中文诗人。意象,曾经是诗歌技巧之一,因为出身于“中文”,便成了某些中文诗人毕生的追求。但《地铁站》式的试验、超现实的自由联想,别人早已玩过。再进行眼花缭乱的意象四则运算,真能掩饰事实上的无话可说?读若不“过度阐释”就无意义的诗,几乎能看见字典的碎片被倒在一片空白上。那只让空白更加醒目:看不懂还好,偶尔几个清晰些的句子,泄露出的却是加倍令人失望的平庸。七十年代至今过于耐用的政治素材、残余的青春期伤感、概念化的语言思考……经过意象的彩色塑料篦子,并没添加什么。但年龄应带来的成熟呢?中国现实蕴含的深呢?“诗”呢?没有就是没有,那是蒙不了人的。

 

我们在任何时候、向任何人学习都必须持有自己的理解。盲从是学术的大忌;任何人都有权力甚至责任向教授,权威提出疑问;我想长期在西方生活的杨炼先生一定支持这个态度。下面我将以一个诗歌爱好者的身份对杨先生那段话里的观点提出异议,并用其他诗人和杨炼先生自己的诗歌加以佐证—— 意象自始就是诗歌生命的骨,更是当代诗歌不可缺少的基本。

 

意象(Imagery),即用语言呈现的具象和现场。从古至今,对意象成功的驾驭是无数诗歌艺术流芳百世的根本。著名诗人、小说、传记和文学教授杰.潘瑞尼(Jay Parini) 常说,“诗的中心是一个深度的意象”,围绕这个中心意象的是其它诗歌的元素,包括细节,声音和思想。如果说诗语和音韵是诗歌的肉体,而思想或精神是诗歌的灵魂,那么意象则是支撑肉体和灵魂的骨。

 

没有具体的意象,再美幻的文字也很难堆起一个站立的生命。诗歌起源于对历史和故事的传唱艺术。中国历代诗歌的意象文字艺术前浪推后浪,高潮迭起,成就辉煌,不但是唐宋,更远古的诗经里最让人爱的是那些完全用意象来说话的,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元朝的马致远写思念,就像现代诗歌理论里提倡的情绪“节制”(restrain) ,远离碎碎念和眼泪,只要意象和场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美哉,妙哉!

 

同样,西方诗歌的传统也是在具体(concrete) 而非抽象(abstract) 的意象中完成,无论叙事,抒情,及哲理演绎。史前八百年的荷马史诗和中世纪但丁的神曲都是意象支撑的文字通过喻、律和韵完成的伟大诗篇。中世纪后的文艺复兴让诗歌也达到巅峰,莎士比亚成为西方乃至全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家和诗人。莎翁脍炙人口的戏剧具诗歌般的语言,实质就是表演的诗歌;他的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Sonnet) 虽有很多警世名言,好比几百年至今仍在婚礼上常被朗诵的第116首关于忠贞不渝的爱情诗,但莎翁最具有魔力和诠释空间的诗歌都贯穿着多个意象。例如那首令人百读不厌的第73号:这首诗被一些人误读为诗人寻常的触景生情,对着季节的变化而产生死亡的联想。其实,这首诗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与对他挚爱的人进行的诀别,告诉她/他:你若真爱我,那就快些离我而去,继续你自己的生活。我曾实验性的对几个不读诗的人读这首诗,六尺须眉也难不为之动容!枯枝,黄叶,教堂唱诗,鸟,暮霭,火,灰烬……,如同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具有时间不可磨灭的艺术感染力。

 

于我之身,你看到一个季节

稀疏的黄叶,三两片

挂在黑色的秃枝

叶子对着冷风颤抖

唱诗班已经离去

梁上再无鸟鸣

我的影子

随落日向西沉没

夜即将来临

那最后一簇火

在青枝燃烧后的灰烬中喘息

曾经的燃料

最终被自身窒息

欣慰你此时爱我更深

然若爱得恰好,你须从速离我而行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73首意译)


 

浪漫主义时期及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歌虽然从今天的审美角度似乎更显华丽臃肿,但那个时代的诗仍留下许多杰作在今天仍被人吟诵,学习的范例包括威廉·布莱克的《老虎》(William Blake, 'The Tyger')和塞穆尔·柯勒律治在梦中一气呵成的长诗片段《库布拉翰》(Samuel Coleridge, 'Kubla Khan')。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杨炼先生的关于意象的评论。他认为意象已成为过去时,是庞德留我们留下的累赘;意象写作阻碍了中国诗歌在本世纪的发展。上世纪初,庞德开启现代诗歌以意象为本,文字精炼,语言创新,不弃乐感,不拘格式等诗论。一百多年以来,现代诗歌已经历经了几代诗人和多个学派,仅五十年代后的主要学派就包括:

-伊丽莎白·毕晓普、罗伯特·罗威尔为代表的自首(或称“自白派”,The Confessionalists)

-阿伦·金斯堡等发起的“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

-弗兰克·欧海拉和约翰·爱什伯利的纽约派

-极简主义的黑山派(The Black Mountain Poets)

-受格楚斯坦和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影响的后现代的“语言派” (The Language Poets)

-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受大学及文学硕士教程的影响而腾出的'新正统派”(或称“新格律派”,The New Formalists)

 

当然还有北岛等人为代表的中国特色的朦胧派,杨炼也属于朦胧派至今仍活跃创作的重要一员。

 

杨炼先生在他文章中形容国内诗坛仍处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意象加减乘除”,但不知他是否他的概论也包括那些众多的西方现代诗派别。因为,无论学派,风格和个人选择,意象至今仍被英美诗歌界普遍认作诗歌的重要的基础,甚至是诗歌学习的第一课。引用斯坦福大学诗歌教授彼得·柯蓝的话:“我认为中国诗歌对美国文学,尤其是诗歌有重大的影响。在上世纪初,艾兹拉·庞德就整理翻译出版了中国古诗集(Cathay)。他从唐诗里直接得到意象(imagery)概念导致了一百多年来美国现代诗一直以意象为中心。”

 

在西方诗歌讲坛上有一个经常的告诫:多呈现场景,少说理道情。这个原则应该适合任何文字的诗歌。诗歌不是情绪的泛滥和宣泄,也不是正襟危坐的说教,为写而写的文字游戏。一个真正的艺术作品不会“诱惑”读者去穿越一场抽象的虚无或作者自娱。我们不可以期待读者会对自愿进入诗人的主观意识或虚无的梦幻。没有意象作铺垫,读者将无法见证话语人的经历,无法感受其场景并有机会被改变或感动。纯意识和抽象的写作从根本来说是诗人的情绪发泄,自愈自娱,作为诗歌并无长久价值。还有一个问题是诗人的好高骛远,把意象弄得复杂纷呈,导致诗作表面气势磅礴扑朔迷离而无内在实质和特质,像一场热闹而俗气的联欢娱乐,通场看似玄妙意象纷呈,但其实或者浮华俗气,或者高深莫测,都很难有真正的艺术感染力。

 

下面是杨炼先生的两首诗,我尝试着解读。也许杨炼先生不同意,笔者认为任何朦胧,象征的技法,也终究离不开意象为基础的写作,杨先生的作品并不例外,解读起来甚至感到他所说的“加减乘除”,晦涩难懂。当然他的诗歌另一个独特的风格是他纷杂的意象常伴有超脱的想象和诗人酣畅的独白。

               

家(一)

 

欠缺的那只猫在家具间行走

给雨天一块白 瓶子洗净了

器官们璀璨地悬在体外

每只有一对叮当作响的南北极

用欠缺的磁力线顶着冰雪

又一小时 把你和我移入一艘

飞船 手拉手 惊叫 闭眼

幻想能在疯了的星空中稳住

 

分析:杨先生这首“家之一”,用的第一个意象就是“猫”,一只走失了的猫。诗人(或话语人)借猫隐喻自己,他侨居海外,在世界各地走游,就像“欠缺的猫。什么是欠缺?或许是一种永远不满足。或许,杨先生不用俗气的“走失”一词,而用同样一个英文(lost)的另一个意思,“欠缺”,来形容这只特殊的猫。他的确是“雨天”的一块醒目的白!杨先生是外交家庭出身,八十年代后侨居海外,的确比大多数的国人都“白”一些。他流放到自由的世界(“瓶子洗净了”),“家舍”或“本事”(可理解为诗歌,观点甚至隐私)都被公诸于世,而他本身则不可避免的成为中西的矛盾体。为了避免陈词滥调,诗里不说“中西”,而择“南北”,将文化融和与冲突比喻为两极的排斥和吸引。“欠缺的磁力线”显得有些自怜。“又一小时...”最后两句,让我想起杨先生在国内被拉到各种读诗会,大家对他鼓掌欢呼,而“他乡是家”,“家是他乡”,众人谁能理喻?只能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要在诗歌和政治给他带来的旋转的星空里“稳住”。另注:我本应该把解读中的“杨先生”客观的用“话语人”来代替。解读诗歌的一个常犯的错误就是把诗中的“话语人”跟诗人等同,把一首诗借诗人的生平来诠释,除非是自首类诗人的作品。这首诗题名为“家”,故将此诗中说话人当作诗人自己,那个非虚构的“我”。

 

家(二)

 

你亮而细的鼾声远远围拢

夜 有根剪下来精工雕琢的彗尾           

这房子 浮在水上就追随

水的形状 衬着磷光持续发黑

衬着秒针的舌头卷走了世界

 

诗人需要一只笼子 不小于

我被容忍的愚蠢 墙换了又换

而一幅画倚着虚空 定居在风中

琴声搁进宛如旧书的一件往事

错得可爱 非错不可才迁徙成诗意

 

灯有只蛾子的自我

光速在肉里猛烈地醒着

追上地平线时享受一顿湛蓝的晚餐

还泛着油漆香 撕掉皮肤就撕掉

你和我 和下一个订制的早晨 

 

第一段分析:这一段需要我们眯上眼睛,仔细的去打造一个意象:“你”应该指那个家或家里的人。失眠人在夜里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如是,夜被雅致地比喻为“雕作的彗尾”。在夜晚,话语人躺在床上,如房子漂浮在水上,一点点在分秒里离开现实,进入另一个存在。“浮在水上就追随水的形状 衬着磷光持续发黑”让我想起说话人随遇而安,将错就错的心理。

 

第二段分析:这一段是话语人对自己的反思,更直率的说是诗人的自白。他意识到自己在参与制造一个几乎愚蠢的(诗歌)游戏,但要把自己装进这个“笼子”,这个“家”或舞台中。而这份愚蠢居然被世人(或读者?)容忍。他不断给自己的舞台变换背景,采用空幻的特技,跟风,遗弃传统的韵律,出奇制胜,而且要怪要“错”,不错不成诗。

 

第三段分析:这最后一段是诗对“家”的最后阐释。于他,家就是吸引蛾子焚身的灯。毕竟为了生活,奔波也得。“追上地平线时享受一顿湛蓝的晚餐”,让我想起乘坐飞机的人;“油漆香”当然是嘲弄一切都在不变的建筑上进行外表的刷新;撕掉皮肤是件可悲的事,也许做个名人也有撕破脸的时候?当然最终,话语人希望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我”,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墓地

一、死亡和面具

 

暴风雪,再见;太阳,再见——

整个世界的化装舞会,你们找不着我了

尽管猛一回头,总像碰到我的目光

 

别怕,现在我们已不会彼此伤害

嘲讽和诅咒,眼泪和谎言,在我身后

并不比耳朵里蛆虫的骚扰更讨厌

 

瞧呵,黄土上走动着活的墓碑

黑压压地高高生长,像乌鸦的天空

我躺在地下,完成了对神的蔑视

 

而对人,一副面具就够了:哭吧笑吧

你们找不着我,你们不能再杀死我一次

这儿,我终于感觉安全了——谢谢

 

……

 

三、降临

 

她是妈妈的好孩子

像一朵雪花似的轻轻飘落

她是她自己梦中闪烁的冬青树

太阳的花手帕碎了

带走一片潮湿的影子

不知为什么

 

颤抖的大地没接住她

一朵小小的白

落入灰色寒冷的陶瓮

与那串石珠、耳坠子埋在一起

与做不完的梦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

 

杨炼先生的组诗《墓地》共有四部。我可以想像诗人期望让这首诗构成一部四个乐章的交响挽歌。文字组和产生的效果跟乐器奏响的音乐不一样。文字更需要“主旋律”的引导加一个冷静的话语人旁白。这首诗的四个部分中,第一,二和第四部给我感觉是在纷杂的意象里充满了诗人私人化情绪的宣泄。其实,我读杨炼先生的作品,经常被里面朦胧的意象迷惑,主导我读诗的常不是意象而是他文字里携带明显的情绪。意象朦胧,呈现少,情绪重, 这也许是杨炼先生对西方诗歌“冷静呈现”审美观的最大挑战。比如说,

 

而对人,一副面具就够了:哭吧笑吧

你们找不着我,你们不能再杀死我一次

这儿,我终于感觉安全了——谢谢”

 

这种情绪的宣泄放在戏剧里作独白的台词还可,在诗歌里我认为有些耸人听闻。

 

这组在我看来最有效的是第三部,像一个特写,镜头从天地拉近一个人,一个牺牲或夭折了的女孩。

 

颤抖的大地没接住她

一朵小小的白

落入灰色寒冷的陶瓮

与那串石珠、耳坠子埋在一起

与做不完的梦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

 

这个纯洁爱美的孩子(“小小的白”,指纯洁的孩子,曾经的首饰说明她的美和爱美)倒下了,装进骨灰罐子,埋葬了一个未完的人生和理想。这些意象细节是很容易让读者共鸣的,(“不知为什么”这句结尾似乎有些画蛇添足。)颤抖的大地让我联想这个孩子和这首诗悼念的人们是因为一场国难而亡的无辜。第一段的“太阳的花手帕碎了”,让我想起她可能是一个为政治而牺牲的学生。这首特写有三两拔千钧的力度。

 

诗人一旦把作品拿出去,那首诗就将以一个独立的生命存在。读者怎么读它,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完全是读者的自由和权利。上面我对杨炼先生两首诗作的粗浅解读,也许误读甚至曲解了作者的本意。然而我们知道,一首诗可以有不同的理解,甚至有永远的谜惑,更何况,被读出另外的诗世界对于许多诗人来说是件神奇甚至令人欣喜的事。杨炼先生的诗让我体验最深的,是诗人通过超越的想象和对语言的驾驭,呼出对国家,山河,事件,历史与人的关系,爱怜与悲悯。我们为什么读诗,写诗?让读者有某种感悟,对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甚至将来萌发一些新的理解——这应该是大多数诗人的愿望。杨炼先生的诗歌个性鲜明,意象纷呈,擅长用喻和象征,而且不刻意回避、掩饰说话人的直接参与,是中国和世界诗坛的耀眼奇葩,在此我谨向诗人致以敬意和感激。

 

飞马舞燕

2017年8月4日完稿于旧金山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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