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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丨《秦王破阵》与 《霓裳羽衣》

 文冠厚朴 2018-01-24


陈凯歌的《妖猫传》造了一个富丽堂皇的盛唐幻梦。高饱和度的配色、精美的造型、瑰丽的想象,充满仪式感的表演,撇开剧情不论,就电影画面而言,着实美得像幅画。其中穿插在影片中的三段舞蹈:玉莲在胡玉楼的胡旋舞,春琴在陈府宴席上配合霓裳羽衣曲起舞,以及极乐之宴上,唐玄宗披发击鼓,与安禄山的胡旋舞相互配合。更是在有限的叙述时间里,通过艺术虚构,尽可能再现当时璀璨的乐舞文化。

历史上唐代的乐舞文化到底是如何的呢?来和小库一块儿看看吧。



作者:姚喁冰

唐代文化是绚丽辉煌的。唐代艺苑中的乐舞也享有历史的盛名。

初唐乐舞有一部典型作品叫作《秦王破阵》。这个名称听来不免粗糙,然而它包含的内容是有声有色的。

唐朝建立之始,关中初定,四面是群雄割据的形势。当时封为秦王的李世民东征西讨,统一的局面才逐渐形成。征讨的劲敌之一是据有河东诸州(今山西地方)的刘武周。唐武德二年(619年)冬,李世民率兵从龙门踏坚冰渡黄河,与刘武周军几次交锋,第二年夏取得全胜。史籍记载:“破刘武周,军中相与作《秦王破阵》乐曲。”(《新唐书·礼乐志》)六年以后,李世民即皇帝位,是为唐太宗。这位完成了统一大业的皇帝把军中祝捷颂功的《秦王破阵》乐带进宫廷,“宴会必奏之,谓侍臣曰:‘虽发扬蹈厉,异乎文容,然功业由之,被于乐章,示不忘本也。’”(同上书)进一步,他亲自设计了一个象征战阵的《破阵图》,命令深谙音律的吕才“以图教乐工百二十八人,被银甲执戟而舞”;又命令魏征等一班文臣“更制歌辞”,配入乐舞(同上书)。于是,《秦王破阵》成为长安宫廷中的一部大型乐舞。


-秦王破阵图-

中国古来每当改朝换代之际,新的统治者很重视“功成作乐”。据说商汤灭夏,就有伊尹作《大濩(huò)》,歌颂开国的勋绩。西周周公旦的“制礼作乐”更有深远的影响,当时一部名为《大武》的乐舞就是颂扬武王伐纣的功业的。唐高祖和唐太宗比较地不重形式,唐初几年,“作乐之制尤简”,只是将隋代礼乐略加改定而用之。《秦王破阵》乐舞的完成,无疑包含“功成作乐”的意义。而作为大唐王朝的一部主要宫廷乐舞,《秦王破阵》自有它的特色。

回顾隋唐以前的三百多年,自三国、两晋而南北朝,历史的长流仿佛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政权分裂,战乱频仍;民族大融合急剧地进行着,各民族的文化彼此渗透、交流着。就音乐舞蹈而言,西域各国以及朝鲜、印度等国的乐舞纷纷传入中原,尤其是龟兹(qiū cí,今新疆库车一带)乐舞,欢快明朗的旋律,在中原地区不胫而走。唐朝统一中国,“歌舞杂有四方之乐”(同上书)的形势早已形成。唐代文化摄取各种营养来充实自己。《秦王破阵》正是在汉族传统的“清商乐”的基础上,吸收了龟兹乐的成分,显示了时代的特色。


-现代人演绎的《秦王破阵乐》-

为了表现“功业由之”的历史主题,《秦王破阵》采用了威武雄壮的武舞手段。“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振百里,动荡山谷”(《旧唐书·音乐志》);合着鼓乐颂歌,一百二十八人“被银甲执戟而舞,凡三变,每变为四阵,象击刺往来” (《新唐书·礼乐志》)。这里应该有商周《大濩》、《大武》的遗风,但更重要的是反映了唐朝初期生气勃勃的精神,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发展顶峰的时代精神。

这部乐舞在唐太宗宫廷演出的时候,“观者见其抑扬蹈厉,莫不扼腕踊跃,凛然震悚” (《旧唐书·音乐志》)。随着唐朝国势的隆盛,它东传至日本,西闻于印度。在日本,《秦王破阵》乐舞曾经风行一时;而且,其他某些中国古文化标本在日本得到保存一样,日本奈良朝传写的《秦王破阵》琵琶曲谱一直保存到了今天。如果说日本从唐朝吸收中国文化曾经构成历史上感人的篇章,是尽人皆知的,那么古代印度对唐朝一部乐舞的了解或者可以说更是引人入胜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回顾在羯若鞠阇国谒见戒日王的经过,记载了日王一番情意友善的话:


尝闻摩诃至那国(按指中国)有秦王天子,……平定海内,风教遐被,……氓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盛德之誉,诚有之乎?大唐国者,岂此是耶? 

-日本《秦王破阵乐》舞图-

但是历史常常有发人深思的变化。按照唐太宗的本意,《秦王破阵》之“被于乐章”,是为了“示不忘本也”。然而唐太宗的子孙对这部乐舞的热情是很有限的。太宗的“贞观之治”刚刚过去,高宗李治即位的第二年,准备“亲祀南郊”的时候,就下令:“《破阵》乐舞者,情不忍观,所司更不宜设。”这道禁令维持了近三十年,经过大臣诤谏,高宗才“复令奏之” (《新唐书·礼乐志》)。但无可否认的事实是热情已经消退,在以后的时间里,这部乐舞或者徒具形式,在典礼中冷冰冰地略事敷衍;或者如在唐玄宗时期那样,有时由几百名宫女作化装表演,有时又成为四个人的“小破阵乐”,完全丧失了原来的特点。



乐舞还在发展,只是特色在改变。旧的典型疏远了,新的典型应运而生了。一部新的典型乐舞叫作《霓裳羽衣》。

诗歌和传奇小说曾经着力描写《霓裳羽衣》,把这部乐舞的声色之美同唐玄宗李隆基、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故事揉合在一起。白居易的名篇《长恨歌》先后两处写到《霓裳羽衣》,两处都是为了点染杨妃的姿色和风韵:“尽日君王看不足”的是杨妃的舞姿,也就是舞中的杨妃;在“虚无缥缈间”寻到的杨妃的灵魂也是舞袖飘举的。陈鸿的《长恨歌传》作为白诗的传文,还有意添了一笔:“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让杨妃踏着舞曲的节拍登上得宠的台阶。而铺陈最不吝笔墨的当推宋人乐史的《杨太真外传》,其中特别刻画了杨妃于《霓裳羽衣》舞的擅长:


——唐玄宗宴诸王于木兰殿,“时木兰花发,……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颜大悦,方知回雪流风,可以回天转地。”

——唐玄宗在百花院便殿同杨妃调笑,从《汉成帝内传》写到的赵飞燕“身轻欲不胜风”,问到“微有肌也”的杨妃:“尔则任吹多少?”杨妃顿时作嗔:“《霓裳羽衣》一曲,可掩前古!”

“可掩前古”,传奇小说里这位贵妃的这句性格化的语言,倒并不是不着边际的。事实上,唐代是宫廷乐舞发展的高峰;就艺术形式上的成就而言,《霓裳羽衣》又堪称盛唐乐舞的绝顶。白居易是笔端常带讽喻的,但他对这部乐舞的赞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他在《霓裳羽衣歌和微之》一诗中回忆元和年间在唐宪宗宫廷里看到的这部乐舞,下笔就作了如此动情的评价。就是这首诗,将《霓裳羽衣》的服饰、音乐和舞蹈一一描述,为后代留下了一份记录;舞伎身着“虹裳”、“霞帔”,头戴“步摇”,盛饰钿璎玉珮。乐队磬箫筝笛次第发声,奏过“散序”六遍,至“中序”方入舞拍。此时舞伎飘然起舞,“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渐而风袖低昂,如仙子凌虚招引。“曲破”(高潮)时“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最后听得长引一声,乐舞结束。宪宗元和年间的这番表演,自然是继承了玄宗天宝年间的表演的;当初杨妃起舞时霓虹般的华采、翩跹的身影,那种在骊宫宛似在仙境、既虚无缥缈又迷人传情的景象,是可以想见的。


-油画《霓裳羽衣舞》-

《霓裳羽衣》在宫廷里诞生,但是不《秦王破阵》局限在宫廷和庙堂,它征服了广大士大夫阶层。李肇的笔记《唐国史补》写到一则关于王维的故事:“人有画奏乐图,维孰视而笑。或问其故,维曰:‘此是《霓裳羽衣》曲第三迭第一拍。’好事者集乐工验之,一无差谬。”这里夸的是王维的精细,赞的是画工的准确,但是也道出了《霓裳羽衣》的影响之广泛,虽然涉及的只是乐曲而还不是乐舞。

《霓裳羽衣》的艺术上的美妙处是从人间向着天上升华的,于是连它的来历也被神化了。有一说是唐玄宗登三乡驿望女儿山而有灵感,因而写出了乐曲,所谓“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刘禹锡《伏睹玄宗皇帝望女儿山诗,小臣斐然有感》)。又一说是唐玄宗游月宫见仙女歌舞,“旦谕伶官,象其声调,作《霓裳羽衣》曲”(卢氏《逸史》)。这些离奇的神话固然不值得认真考究。真正的来历是并不玄虚的。《新唐书·礼乐志》说到:“河西节度使杨敬忠献《霓裳羽衣》曲十二遍。凡曲终必遽,唯《霓裳羽衣》曲将毕引声益缓。” 《资治通鉴·唐纪》记述相同,并且指出:“俚俗相传,以为帝游月宫,见素娥数百舞于广庭,帝纪其曲,归制《霓裳羽衣》舞,非也。”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一书中也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霓裳羽衣》曲,说者多异,予断之曰:西凉创,明皇润色,又为易美名;其他饰以神怪者,皆不足信。”联系从初唐到盛唐政治、文化的发展,我们可以比前人看得更清楚,《霓裳羽衣》的产生不是偶然的。

-唐玄宗画像-

两晋、南北朝时期开始的西域乐舞向中原传播的势头,进入唐代以后继续增长。大约在开元、天宝年间,西域乐舞在长安以至整个中原地区简直压倒了传统的音乐舞蹈。元稹《法曲》描写当时的潮流是:“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王建《凉州行》也说:“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西域乐舞本不乏矫健雄劲、跳跃鼓舞的品类,但是唐朝皇帝和士大夫们现在很少去想艰苦创业,他们宁愿选择足供陶醉的娱乐手段,而来自西域的胡腾、胡旋、柘枝等女伎歌舞正适合他们的口味。“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李端《胡腾儿》)“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刘禹锡《和乐天柘枝》)“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薛能《柘枝词》)“差重锦之华衣,俟终歌而薄袒。”(沈亚之《柘枝舞赋》……诸如此类的妩媚、缠绵以至狂欢、放荡的乐舞纷然杂陈。既然唐高宗早已对《秦王破阵》表示“情不忍观”,盛唐统治阶级就更有理由把“礼乐之教”抛到九霄云外了。

-电影《妖猫传》中的胡旋舞-

这里,历史还特别显著地打上了个人性格的印记。第一个坐在盛唐皇帝宝座上的唐玄宗,即唐明皇,是个半截“明皇”、半截昏君的统治者。他曾经在“开元之治”中有所作为,但是不久就在政事和生活中把骄奢淫逸四字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倒是不输文采和风骚,“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 (《新唐书·礼乐志》)。他在宫中辟“梨园”两处,选入宫廷歌舞艺伎几百人,称之为“皇帝梨园弟子”,由他亲自教练,“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同上书)。他宫中的“勤政楼”并不以勤政著称,却以游乐驰名,倘有宴集,他就率领臣僚在那里观赏歌舞百戏,作终日之乐。他把自己的生日定为“千秋节”,每年这一天,勤政楼前更是“君臣共为荒乐”(同上书),以致“人物嗔咽,金吾卫士不能止”(郑处晦《开天传信记》)。他对西域乐舞的欣赏是无保留的。他本人善击西域传入的羯鼓,称羯鼓为“八音之领袖”。他的宠妃杨玉环以及一度是他的宠臣、后来向他造反的安禄山都是胡旋舞的里手,“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白居易《胡旋女》),无疑这是投其所好的。由于他以皇帝身份倡导歌舞而诸多创设,他在歌舞戏曲史上赢得了声誉,“梨园”成了后世戏班的雅称,他竟然成了戏班礼拜的护法神式的祖师爷。不过总应该说,盛唐时期宫廷乐舞的繁盛和佳作的诞生,的确是领受了这位艺术护法神的恩惠的。

-电影《妖猫传》中玄宗的击鼓镜头-

唐玄宗的这种浪漫色彩的性格,还有一点补充,宗教迷信的补充。当时儒、释、道三派势力进行着反复的较量。在不同情况下利用不同的一派或两派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几乎成了唐朝皇帝的国策。儒家毕竟还不等于宗教;而在佛(释)、道之中,统治者倚重或偏袒任何一方,固然总是出于政治利益的考虑,同时也总是因为堕入迷信的罗网。唐玄宗的政策是兴道教、抑佛教;他自己也真是道教的信徒,道教虚构的神仙世界使他不胜神往之至。迷信还需要同现实的享乐调和起来,——美妙的乐舞不能塑造仙女的形象么?于是,我们看到,《霓裳羽衣》的产生是合情合理的;甚至上面提到的关于这部乐舞创作的离奇解释也是可以理解的。

《秦王破阵》与《霓裳羽衣》,唐代乐舞中相隔一百二十年的两座里程碑,联结着一条历史的风景线,映照着唐代前期文化和政治的山光水色。令人遗憾的是,经过唐代中、后期的社会动荡,不仅《秦王破阵》,就连《霓裳羽衣》也匆匆失传了。十世纪中叶的南唐后主李煜在他的小朝廷里搜求到的只是一份《霓裳羽衣》的乐曲残谱。至于舞蹈,后人更无缘见识,留到今天的至多只是一些考证的线索而已。

(《文史知识》198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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