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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留守知青:想家想的掉眼泪

 长安坊间 2018-12-15

人世间的相聚与分离,有时随着时代的漩涡让人无法回头,望尽天涯路,有时却在蓦然回首处,找到当初的痕迹。让我们一起倾听亲历者的故事,感悟历史中的人、人的历史。故事不长我讲给你听……

作者:朱晓军 杨丽萍 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张春娟,上海知青,1952年12月21日生人,1971年9月23日下乡到61团(即创业农场)17连,1976年嫁给当地人,1984母亲退休让她返城顶替。因家庭农场挂账1340元没有走成,后成为种粮大户,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因给生产队职工和外来户担保,负债人跑路,丈夫病逝,她被逼上绝路,轻生时被救下,嫁小自己11岁的男人,夫妻苦干7年替别人还完所有的债。

我去过创业采访过四五次。第一次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春雨蒙蒙,淡烟深锁“换新天”。

我在“换新天”下了火车,站名让我油然想到毛泽东词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来之前备过课,这地方过去叫“火烧孟”。 1968年12月26日,也就是毛泽东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指示发表四天之后,一支由3个农场抽调的441人的队伍开进“火烧孟”,伐木建场。那时的“创业”还不称为“创业”,叫6师61团。

创业农场位于三江平原中心枢纽地带,南邻七星河、东南接挠力河、北依别拉洪河,湿地湖泊星罗棋布,水资源丰富,土地肥沃,是北大荒为数不多的“两通”农场(通公路和通铁路)。

创业给我的第一印象,这座农场仿佛被岁月遗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场部在建场初期的平砖房。两趟房子和两道围墙构成一个院子,办公室的门都冲着院里。两扇像农村公社似的铁栅栏大门冲着一条沙石路。场部附近也都是灰突突的老房子,房龄跟场部不相上下,而且都是小平房,整个农场连一幢楼房都没有。

总场工会主席王长国听说我要采访全国第八届人大代表、上海知青张春娟,一脸歉意地说:“她所在的19队离总场场部20多公里,不通公路,一下雨就什么车都进不去了。”

我望一眼窗外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心里汪起一片水泽,犹如灰蒙蒙的天际处有一个岛,一个登不上去的岛,沮丧像雨雾似的在心里弥漫着。

十几年后,我再到创业,那里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高楼林立,场部已迁到一幢现代化的办公大楼。19队已通公路,即便下七七四十九天雨也不会将我隔到外边进不去了。可是,那几天偏偏没下雨。巧的是在场部遇到张春娟,跟她去了19队,去了她的家。

我怎么没返城?1984年我是有机会回上海的,我妈办了退休,让我回去顶替,调令都开出来了;勤得利(农场)在上海办一个公司也要我过去,结果1340元的欠债把我拽住了。


北大荒留守知青:想家想的掉眼泪

我是1971年9月下乡的,我爸是上海一家起重安装队的驾驶员,我妈是工厂技术员,我是家中老大,我妹身体不好,下面还有俩弟弟。我说我下乡,让他们留在城市,我就来到创业19连,40多年没动窝。

那年,我和我的丈夫张宪金,和另外7户人家承包土地搞家庭农场,结果赔了钱。1340元,这笔钱在当时算很多了,我的工资才30多元。

张宪金不是知青,他爸是山东移民,他在北大荒出生。当年我嫁给张宪金,我爸妈反对,他们想让我回上海,怕的是嫁给外地人就回不去了。

我个子小,我现在胖了,刚下乡时挺瘦的。上海长大的嘛,到这儿干啥啥不行,割豆子割麦子,人家干到老远了,我落在后头,张宪金开拖拉机过来送饭,让我吃饭,他拿起镰刀帮我往前撵一撵。

后来,我去马号喂马,铡草、烧水,他看了也过来帮一把。我胃不好,食堂的馒头吃了就痛,他一两天回趟家,带点大米回来。他人挺老实,在连队干活干得好,年年都是优秀。以前找对象都找本分的、老实的、不滑头滑脑的,我们俩就谈起来了。

我这人要强,啥事都不落后,第二年就当了班长。下乡时住帐篷,转年我带着班里的8个女知青割草和泥,8天起了一幢房子。

我和张宪金是1976年结婚的。为啥没找上海知青?得找个本地人,能干活,找个知青,两口子净干仗。

我结婚时,家里什么东西都没给。我爸妈反对我嫁给外地人,我爸妈想,我不结婚兴许还有机会回去,跟了他就回不去了。结婚两年多,我们家一封信都没来。后来有了女儿,我舅舅给我和我爸妈往一起拉,他说孩子在哪儿都一样,我爸我妈也就通了,写信叫我回去。

我带着18个月的老大回了家。我妈见到我哭没?哎呀,哭了,那能不哭吗?下乡两年时回去一次,结婚以后再没回去,几年没见爸妈了。在上海过完年,我就要回来,我妈说你工作比较累,就把孩子放上海吧。老大在上海上了托儿所,我妈天天接送。

再回上海,我已怀了老二,我妈说生完孩子走吧。我在上海待了三个多月,生下了老二。刚坐完月子,张宪金那边来信了,队里着火了,他把胳膊烧了,晚上住院打针,白天到修理厂修车。他是车长啊,车不修,春天怎么干活呀。我就抱着出生32天的老二回来了。从上海坐火车到福利屯,换车到建三江,再到创业,再到连队,那时候走一趟挺困难的。

老二3岁了,我又回上海,张宪金也跟了去。那时,家里还是反对的,他在我家待了不到20天,我妈就撵他走。我妈还是那个想法,他是外地人,跟了他怎么返城呢?我妈心里一直是有火的。她说,虽然有了两个孩子,将来我姑娘还是要返城的。就是这么个想法,我妈说什么也看不上他,他只好自个儿先回来了,我在上海过完年才回来。

我妈让我把老二也扔在上海,她说你赶紧回去干活,我那时在农工班当班长。现在当官的不干活,以前当官的全凭干活,哪有不干活的,你不干活谁听你的,是不是啊?我妈怕我干活累坏了,让我把孩子放她那儿了。

我妈、我爸、俩弟弟都来过北大荒,夏天过来。过来干什么?我的孩子在上海啊,送孩子回來看看,住一个来月,再把孩子带走。我妈觉得北大荒不行,那时候我在连队,刚有电灯,吃的水是挑的,辘轳把儿摇的井水,不习惯。

那么小的孩子扔在上海,想不想?也想,咋不想呢?

1984年,回上海的调令开出来了,我和张宪金都找着了工作,我们家在上海长宁区的老房子那时还没拆迁,六几年盖的。盖房子那会儿,我借个三轮车晚上到处转,把烧水的老炉灶的炉灰渣要回来,打成煤砖。那时的房子都是煤砖垒的。我和我妈天天垒,把房子垒了起来。三层楼,我爸老早有话,你们谁也别想,二楼的房子给你大姐留着,她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住。我们要是返城,家里有30平方米的房间给我们住,返城知青没几个有这条件。

我拿着调令去找管财务的副场长,我说我要回上海。

副场长说:“不行,你还挂着1340元账哪,你要走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还上。”

我赌气地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不走了!”

第二次要返城就是2002年了,爸妈让我妹妹到北大荒接我,带我回上海。为什么接我走?家里摊上事儿了。

北大荒留守知青:想家想的掉眼泪

1984年没走,我就跟张宪金说,咱得好好干,争口气。

1985年不联户了,自个儿干,我们没别的能力,就是干,那年我们包了450亩地。他种地,我养猪,养了好几头老母猪,打预防针,看着猪下羔子,全是我自个儿来。那时候哪有时间唠嗑呀,我们俩经常累得坐在那儿就睡着了,好在俩孩子不在身边。

什么时候接回来的?老二是上完六年级回来的,回来上的初中,就留在北大荒了。老大上初中时回来读了一年,后来上面有政策,知青子女可以返城一个,我们就把老大户口办回去了,她也回了上海。

到年底,我们不仅还了1340元的欠债,还成了万元户。那年场部商店进了一台18英寸的大彩电,别人都没有钱买,书记就做我的工作让我买。我就让他们把电视送到我们家来。那时万元户相当了不得了,尤其是像咱这种地的,搁现在种地一年收个几十万都不稀奇,那时算是挺好的了。

北大荒留守知青:想家想的掉眼泪

1986年我评上劳模,1987年当了连队工会主席、富锦市政协委员。1988年当上黑龙江省总工会委员。1993年当上全国人大代表。

北大荒留守知青:想家想的掉眼泪

中间吧,上头想把我调到农场的城建局,张宪金没同意。他比较老实,就知道闷头干,他没同意,连里的老百姓也不让我走,他们说在哪儿不一样啊,当时我想也行,哪儿都一样,我就没走。

2002年我摊上什么事儿了?为人担保贷款欠了44万的债,张宪金那一年也走了。

1987年,我在连队当工会主席,连队搞分片包干,一个干部负责包干一片,有些贫困户和外来户包了地,没钱买种子化肥,地种不上。地种不上,负责包干的队长就得下岗,咋能让他下岗呢?我这人心肠热,谁家种地种赔了,过年过不去,我就拿出钱帮他们,杀了猪也不忘给他们送点肉;我家猪下羔子,谁家没钱抓羔子,我就赊给他们,猪养大了,卖掉后再把钱还给我。另外,我每年都给学校捐钱。

贫困户和外来户跟人家借钱,人家信不过,说,叫张春娟来,她来,你要多少给多少;她不来,一分钱也拿不走。你说我能不去吗?我去了就痛快地把钱借给了他们。

农场也有人找我说:“我老了,手里有点儿钱,你帮我放出去吧。”

我说行,都是老同志。

我年年给贫困户和外来户担保,借个二十多万三十多万,到年底他们给我送过来,我再挨家挨户登门还钱,你两万,他三万,连本带利一起还上。

2001年春天,我给13户担保借了44万。

7月31号,黑龙江省组织劳模出去疗养,我提出带张宪金,领导同意了。我俩出去玩了一趟。回来后,他说后背疼。我说是不是爬山累着了?后来一直疼,去医院看,怀疑是肾结石,去建三江农垦分局医院拍了CT。结果出来,医生把我叫到一边,说可能长东西了。我就领他去了佳木斯医院,确诊是癌症,肝癌转移成淋巴癌。在佳木斯住了一段,听说上海的医院好,我带他去了上海。

在上海做了手术,拆线后出了院。一天50块钱,在附近租了间房子,白天去医院放疗化疗,半个月后,我把他领回了北大荒。我说回家吧,咱回家养。治病前后花了14万,家里的钱全花光了。

年底稻子还在田里,大雪压下来了,那时候没有机器,都是人工打稻。下的雪白天化了,晚上冻成冰溜子,有冰的稻子不好卖,一块钱4斤、一块钱3斤,就这么卖的。

那一年,农场没一户挣钱,全赔。我家也赔了21万元。

腊月十九那天,张宪金走了。

我妹妹跟我大姑爷从上海过来了,知道我太困难了,要把我接走。

大姑爷说:“妈妈,你回家吧,别在这儿遭罪了。”

想上海的家不?想家,想得掉眼泪,我也不能走。我想,欠着人家钱呢,人家坑我,我不能坑人家啊,我不走,等我把账还清再走。农场有个人欠20来万,跑了。我欠40多万,也该跑是不是?但是咱不能那么做,这样我就没走。

傍晚,我就去了别拉洪河,一步步快走到大桥上了,我寻思怎么个死法,要不跳河,要不上吊。张宪金走了,老大老二都成家了,就剩我自己了,我死了你们怎么找我还账啊?

2002年春天,该种地了,我担保的13户人家,还不起债开始往外跑,有跑江苏的,有跑大连的,就剩下两三家。放款的人收不到钱,就上我家要,住在我家不走。来多少人?多倒是不多,两三个、三四个,那就够烦的了。我说,你们不要逼我,既然我担保了,我会还给你们,一家家慢慢还,保证一分不差,我做人要做到这儿。

我还说,你们等等,别着急,等粮卖了,我给你钱。他们还是天天来,一天一趟,给我烦的,感到没活头了,就想到了死。

种8号地的刘树利感觉不好,从后面追来。刘树利心细,一看我不见了就开着我们家的车到处找我。在桥上找着我了,他把我拉回来。我就哭,恨自己,当时不该管这事,队长下岗就下岗呗。不管么,地种不上,多砢磣?后来,我慢慢冷静下来,细想想,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吧。

刘树利是外地的稻农,1995年来农场的,老婆跟他离了婚,带着一个10多岁的儿子。他跟张宪金关系很好。张宪金病重时,他围前围后地侍候。张宪金临走时跟他说:“刘啊,我不行了,你帮忙照顾这个家吧,你张姐人不错的。”

他说:“哥,你放心吧,没事儿。”

刘树利的8号地种的是大豆。张宪金走后,刘树利说,我给你地里干活,你家的机器帮我把地耕耕。我说行。

那两年,跟债主说啥也不听,天天跟着我,看着我,怕我跑了。我说,放心吧,我是省劳模,不带干这事儿的。一次,见那黄瓜馋得不行,我跟那看着我的人说,给我几块钱,我买两根黄瓜吃。他说没有,一分钱没给我。我恨死他了,发誓不能穷一辈子。

到了秋天,粮食收下来,他们上地里看着,三轮车就堵在稻堆边,晚上住在地窝棚里,怕我偷着把粮食卖了。我说先让我把公粮交了,剩下的你再拉走。本来收完稻子可以放一放,等价钱往上涨涨,他们等不得,一公斤一块钱就卖了,后来涨到1块6。

刘树利总去地里帮我干活,别人就起哄。后来车坏了,就叫懂车的技术员帮我们修车,技术员是男的,他家里的就闹,那意思我丈夫没了,怎么怎么着。这时,刘树利对我说:“你也别嫌我穷,我也不嫌你岁数大,我们俩一起过得了。”

刚开始我不同意,我1952年生人,他1963年生人,我比他大十来岁呢,后来想想也行,就这样我们俩到一块儿了。

北大荒留守知青:想家想的掉眼泪

我和刘树利一年到头待在地里,不请零工,所有的活计都自己干。那时实在是太累太累了,张宪金的侄儿原来在我们家帮工,看以前我们家过的日子在连队是一流的,现在没好吃、没好喝的,还那么累,也跑了。

2004年,刘树利领着一帮人在地里插秧,我回家做饭,正做着呢,就听头顶噼里啪啦地响,以前的房子都是拉合辫的,我往房顶瞧,没瞧出什么。我就走了出去,一看,稻草苫着的房顶冒烟了,敢情是烟囱年头久了,着火了。我就往外抢东西。人家刚买的农药放我家了,农药是大事,我就抢农药,插秧的钱有一万多块,放在柜子里,都没抢出来,还有手机、电话啊,统统都烧了……

我打电话给我爸,我爸第二天就让人汇钱来了。我只要有事,跟我爸一说,我爸就汇钱过来。有时候要买柴油了,我给我爸打电话:“爸,没钱买油了。”

我爸说要多少,我说打个几千吧,我爸就打过来。我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爸妈的岁数也大了,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才跟他们张口。我们家的人其实都挺好。

北大荒留守知青:想家想的掉眼泪

2008年,我和刘树利包了1000多亩地,整个连队就数我包得最多。到年底,40多万欠债全部还清。

我现在过得挺好,连队拆迁,买了两套房子,还买了一个车库。去年买了一辆宝骏汽车,整个下来不到13万。我不会开,都他开,刘树利开。

刘树利的儿子结婚,给他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这孩子初中毕业后出去干了几年,回来他爸就不让走了,说得找媳妇了,赶紧找,找着了赶紧结婚。

还有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我们老两口儿住着。

老大工作?我不打听,也不知道。老大回来读初中那年还行,回来也适应,户口办回去后,她再回去就嫌我这儿不好了,现在条件好了,更嫌这儿不好了,跟我没感情。

后悔不?后悔也没办法,我那时候为了干活。从小没亏了她,没缺她吃,没缺她花。我跟她爸俩人一个月挣60多工资的时候,每个月往家给她寄钱。我妈、我爸都惯着她,到现在40多岁了,啥啥不会干。我们家姑爷行,姑爷到家,洗、涮、做饭,全是他。不过,他很少来北大荒,没时间来,上班呢。

老二在农场成的家,她在学校工作。

我的地有460多亩,前年作价65万,给老二了。我岁数也大了,腿骨质增生,走路都走不动,种不动地了。孩子们愿意种地,叫孩子种去。收入咋样?收入还行,不行她不能种啊。我退休金2700多块,刘树利没有,他是农村的。没病没灾的,够用了,有病有灾就不大够了。

上海的老房子早就动迁了。我大弟弟、小弟弟、我爸妈各分了一套。我爸妈那套81平方米,那时候我妈有病,我妈看病,以及我妈过世的钱都是我拿的。我爸对我弟弟妹妹说,这房子给你大姐留着,你们谁都不能动。我爸想,哪天我兴许就回去了,得给我留个窝。现在那房子值几百万了。我跟他们说,还有个爸呢,咱爸大家管,这房子将来卖了大家分。那时我若在上海,动迁时不也能分一套,是不是?

北大荒留守知青:想家想的掉眼泪

总的来说还行,反正人在哪儿待习惯了,就觉得哪儿好。在上海,也行;在这儿,也行。这里嘛,肃静点;上海嘛,热闹点,也就这样。你想,我当初要是回了上海,劳模也不一定当得上,全国人大代表也不一定当得上。这个地方小,你有一点成绩别人就看到了。从政治上讲,这里强;经济上嘛,上海也未必强多少,上海跟我们差不多的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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