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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闲读:“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三个小布丁 2020-10-30

今天接着读李商隐的诗,顺带也同时讲讲李商隐的人生故事。

同年韩瞻

开成二年(837),李商隐中进士,同榜一共四十人,唐代进士科,每科取士在三十至四十人之间,这一年是多的一次,原因也很清楚,就是“甘露之变”杀人太多了,朝廷需要人才。

(李商隐像)

唐代举子进士及第,自放榜至关试前后,有一系列重要宴集活动,宴集的名目很多,有相识、闻喜、樱桃、月灯打球、牡丹、看佛牙、关燕等等,此外,还有杏园探花,慈恩塔题名、游曲江等一系列活动,这一系列活动下来,原本几千人竞争三、四十个进士名额的对手就变成了利益相关的“同年”。

同年与同年之间,因为有相同的座师,相似的经历、爱好以及均沾的利益,他们逐渐达至心灵上的亲切与默契,形成荣辱与共的利益集团或者小的文人团体,他们类似现在的同学、战友,或者老乡等,但又略有不同,因为他们之间的诗艺之切磋,学术之发展,人际之整合、门第之隆替,党派之分野,往往更加息息相关,当然,跟现代一样,这种关系,其中也有关系发展特别的。

(雁塔)

比如李商隐与韩瞻。

韩瞻在中进士之后,刚刚与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家定亲,由岳家出资,在长安为新人建造了府邸。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皆人生大喜,韩瞻当然是高兴的,他也愿意将他的快乐分享给他的同年们,李商隐当然也在其中。这一分享,分享出了李商隐的姻缘。

王茂元还有一个小女儿,就是说,韩瞻的夫人还有妹妹。偏偏这位女子又是李商隐的诗痴。韩瞻夫妇都愿意促成这件美事,甚至还把李商隐单独约到府中,家宴商谈(当然是韩夫人的当面考察)。

于是李商隐很快收到了王茂元的书信和聘书,他要聘请李商隐入幕。这其实是好事,因为李商隐虽然中了进士,但他依然没有官职,也自然没有收入,为了家庭生计,他必须尽快找到经济来源,而入幕当然是很好的选择(以前我们说过,在晚唐,幕主一般会以置备行李的名头给入幕之人准备丰厚的费用,动不动就是几十万钱)。但李商隐并不能立即成行,因为他要参加第二年年初的“博学鸿辞科”制举考试。

先参加制举考试吧,如果考中,那就直接是天子门生,可以直接为朝廷命官,跟去给别人做幕僚相比,名声上要强得太多。

“此人不堪”

李商隐如期参加了“博学鸿辞科”制举考试,据说,当年的主考官是李回(李党之人)、周墀(牛党之人)两人(这时牛李两党还在角力之中),这两人都欣赏李商隐的文章,当然达成一致,于是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到吏部申报注拟官职的名单里(因为李商隐身上还没有明显的标签,他还是争夺的对象)。一般情况下,这份名单吏部向来是全单照报中书省,让上峰作最后的裁定。而中书省也不会对名单有什么异议,不过是搁上几天就会照准。

(李商隐像)

但这次却偏偏出了问题,到了中书省,也就是最后一关,一位手握权柄的“中书长者”翻看了一下名单,指着李商隐的名字,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此人不堪”,拿起朱笔,把他的名字抹掉了。

此人不堪!只有四个字,李商隐大好前程就此断送,他究竟如何“不堪”?这位中书长者没说。而这位中书长者又是何人,历史也没有记载,我们只能向两个方向猜想:

1、这位中书长者是李党之人,而李商隐之前的恩师令狐楚正归牛党,除名除得很正常;

2、这位中书长者是牛党之人,甚至有可能是令狐绹本人,除名的原因是他实在看不惯李商隐中进士之后跟韩瞻和王茂元走得太近。

牛李两党都有理由把他从榜上除名。

他跟韩瞻交好,甚至还单独赴过韩瞻的宴会(理由前面说了,主要是说李商隐的婚事);他收到了王茂元的聘书,而王茂元人所共知,是李党的人(尽管很多人替他辩白,称他是两党不靠的人)。想清此节,李商隐所谓的“不堪”就出来了,他先是跟着恩师令狐楚,此后又与王茂元结交,这不是明显的“背恩”、“变节”吗!说到深处,这是人的品质问题。

不管如何,李商隐第一次制举考试落第了,李商隐只能选择到王茂元幕中,他总得先活下去。

入幕与娶妻

开成三年(838),李商隐辞别长安,向泾州安定郡赶去,那里是王茂元的幕府,在长安西北四百九十多里处。

安定城是一座小城,但地处长安通往安西的要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唐初防备突厥入侵、中唐以后防备吐蕃骚扰的前沿,它的任务主要是和邠宁、河东、凤翔等几个节度使一道拱卫长安。王茂元的泾源节度使管辖泾、原二州,治所就在安定城中。

算上前面的令狐楚幕、崔戎幕,这是李商隐的第三次入幕,前两位幕主已经都去世了。因为有韩瞻夫妇的推介,李商隐这次的幕府生活过得非常安适。

当然,这也基于李商隐的才华,他初到幕府,幕府的各项重要的文书工作,就都由李商隐接手完成了,这自然也是王茂元对他的考察。越用越喜欢,越看越对眼,王茂元决定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李商隐。

(越剧《双飞翼》中的李商隐夫妇)

李商隐结过婚,只是这时妻子已经亡故,没有留下子嗣,再婚并无问题。李商隐的第一段婚姻,史料欠缺,只在他写给自己侄女的祭文《祭小侄女寄寄文》里有一句交待:“况吾别娶以来,胤绪未立,犹子之谊,倍切他人。”娶王茂元之女显然是“别娶”,前面肯定已经有过一次婚姻。

新婚,李商隐很高兴,但这一次,他却从此彻底背上了背弃恩师的罪名,因为待他恩重如山的令狐楚刚刚过世一年,他就与恩师政敌的女儿结婚了(这是“硬伤”),更何况,他并不是娶了别人的女儿到自己家(他太穷了,没这个条件),而是依附在王茂元的幕中,就地成亲了。据说李商隐成婚后与妻子的感情非常好(无数的诗作证明这一点),但在世俗的眼光里,人们自然不会去管他跟妻子之间有多深厚的爱情,他们看的,更多的是这桩婚姻中,两个人身上所贴的身份标签。

(锦瑟)

这场婚姻让李商隐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自此之后,李商隐的背后总会有人指指点点:牛党人的学生娶了李党人的女儿!这让他夹在牛李党之间,左右不讨好!

谣言自很快就流传在长安各坊之间,版本不多,不过就是“背恩变节,贪慕名利”一条,但在官场上,这一条已经足能把一个人踩入深渊,因为这是对人格的全盘否定,一旦这一条确认,其他种种好,都不值一提了。

一首明志诗

流言向来是杀人的武器,特别是对于李商隐这种以气节和骨气为生命的读书人,我们可以想见李商隐心理压力有多重。这份沉重的压力迫使他必须有所表示,回应那些流言制造者,于是,有了《安定城楼》,全诗如下: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显然,这是一首回应流言的诗,一句一句看:

(后世的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迢递,指楼高且绵延不尽,安定城既是边城,当然有高大而又连绵不绝的城楼;汀指的是水边之地,洲则是水中之洲渚。这两句写诗人登楼所见:高大而连绵的城墙上有上百尺高的城楼,登此远望,在绿杨林子的尽头,是水中的沙洲。

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这里的贾生,指西汉人贾谊。据《史记.贾生传》记载:“贾生……年少,……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一岁中至太中大夫。”足见贾谊也是少年有才,这跟诗人的自我认知相同;《汉书.贾谊传》记载贾谊认为:“时事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太息者六。”因此他“数上书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可惜的是文帝并未采纳他的建议,贾谊死的时候年仅33岁。李商隐自负少年有才,但他还有未来的时光,他这一年28岁。

(连环画中的贾谊)

王粲指东汉末年人王粲,“建安七子”之一。据陈寿《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载:王粲在年轻时曾流寓荆州依附刘表,但并不能得到重用,他郁郁不得志,曾于春日作《登楼赋》写道:“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虽然王茂元幕中条件不错,又有新妻作伴,但诗人仍有寄人篱下之感,他还有更远的志向。

这两句诗,诗人举两个古人比拟自己:年少有才的贾谊只不过是然流泪,春日登楼的王粲最终只能再度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永忆:时常向往,经常惦念。江湖归白发:年老时归隐。“欲回天地入扁舟”句有典故:据《史记.货殖列传》载:春秋时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之后,乘扁舟归隐五湖,后人常用归入江湖泛舟形容功成身退。李商隐用此事,说自己总想着年老时归隐江湖,但必须等到把治理国家的事业完成,功成名就之后才行。这是诗人的人格宣言:我所向往的生活,是在老年时自在归隐,我需要的,只是在扭转乾坤之后一叶扁舟罢了。

(范蠡像)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这一联全联用一个典故:鹓雏,指古代传说中一种像凤凰一样高洁的鸟。典出《庄子.秋水》:“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李商隐以庄子和"鹓雏"自比,说自己有高远的心志,并非汲汲于官位利禄之辈,但谗佞之徒却以小人之心度之。这是回击流言制造者:你们住嘴吧,我没有想到腐臭的死鼠在你们眼中竟然成了美味,竟然对鹓雏神鸟的爱好猜忌不休。

(庄子像)

你们说我贪名图利,改换门庭是为了寻求快速升迁的靠山,你们哪里知道,你们眼中的荣华富贵,在我的心中,不过是鹓雏眼中快要腐烂的死老鼠罢了!

好诗总是会影响后世。宋代文人蔡启曾说:“王荆公(王安石)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之类,虽老杜无以过也”(《蔡宽夫诗话》);清代纪昀对这首诗的评价是:“‘江湖’、‘扁舟’之兴,俱自‘汀洲’生出。故次句非趁韵凑景。五六千锤百炼,出以自然,杜亦不过如此”(《玉溪生诗说》)他们都拿这首诗与杜甫诗比较,细想,这样的气格,确与老杜有相似处。

(诗博园里的李商隐像)

诗当然是好诗,但在世俗社会,流言是杀人的刀,众口烁金,就算李商隐再怎么表白自己,无论他杰出的诗名是否让他的这首诗传遍大唐,也无论他诗中的人格宣言多么响亮,“背恩贪名”的帽子终于还是扣在了李商隐的头上,这个“罪过”还是让他一生蹭蹬不顺,终生蹉跎在名利场中不得展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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