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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理记】王夫之: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上)

 真友书屋 2020-01-23
关于王夫之的学术思想体系,《清儒学案·船山学案》中称:“平生为学,神契横渠,羽翼朱子,力辟陆、王。于《易》根柢最深。凡说经必征诸实,宁凿毋陋。囊括百家,立言胥关于人心世道。在清初诸大儒中,与亭林、梨洲号为鼎足。”看来,王夫之的思想主要是继承了张载的观念。

虽然张载是位理学大家,但他的本体论既不同于程、朱,也不同于陆九渊,对于这一点,侯外庐等主编的《宋明理学史》在王夫之一章中,首先做了这样的梳理:“就本体论而言,理学家中有三种观点:一是张载的气本论,一是程朱的理本论,一是陆王的心本论。在十一世纪至七十世纪的以往六百年间,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内在逻辑已经完全展开,程朱学派于明中叶渐趋衰落;陆王心学于明末流为‘狂禅’,被讥为‘曲学误国’。尚未充分展开内在逻辑的气本论能否补偏救弊、重振理学呢?”

该部专著将理学分为了三个体系,除了程、朱和陆、王,与之为三的就是张载的气本论。该文中又称,程、朱学派到了明中期渐渐衰落,而后陆王心学兴起,可是这一派到了明末又被世人视之为狂禅,唯有张载的观念未曾得以继承和发扬,而正在此刻出了一位王夫之,他就是以张载的气学为主体,而后展延出了自己独特的理学观。对此,《宋明理学史》给予了这样的评价:“王夫之对理学各派的态度是不同的。他以张载思想为正学,对周、程、朱、陆、王各家学说皆持批评态度,其中对周、程、朱尚存礼敬,而对陆、王则以‘异端’看待,几乎无一是处。他的主观意图是清楚的,即要以张载思想为基础,批判地吸收程、朱关于性命道德论述的合理成分,创造一种别开生面的哲学体系,树立以气本、主动、珍生、日新为原则的时代风气。从形式看,王夫之哲学表现为对张载思想的继承和发扬,而从其实质看,则已越出了理学思想的樊篱。”

王夫之撰《船山遗书》清同治四年曾国荃金陵刻本,王夫之像

王夫之对张载极其看重,他在《张子正蒙注序论》中称:“而张子言无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经研几,精义存神,以纲维三才,贞生而安死,则往圣之传,非张子其孰与归!呜呼!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张子之功又岂非疏洚水之歧流,引万派而归墟,使斯人去昏垫而履平康之坦道哉!”

王夫之在这里夸赞张载简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拿张载跟孟子相比,因为孟子被后人夸赞为“功不在禹下”。而王夫之认为张载对理学的贡献也不在孟子之下,他在该书中又说:“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王夫之说张载的学问可以与孔孟思想相承接,其贡献之大无人可以匹敌。

由这些评价可知,王夫之把张载视之为宋代理学大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正因如此,王夫之的本体论观念都是从气着手,他认为气充满了整个宇宙,同时构成了天下万物:“凡虚空皆气也,聚则显,显则人谓之有;散则隐,隐则人谓之无。”

王夫之撰《船山遗书》清同治四年曾国荃金陵刻本,书牌

王夫之撰《船山遗书》清同治四年曾国荃金陵刻本,卷首

王夫之说,看不到的虚空充满的全是气,当这些气聚在一起时,就变成了物体,而这个物体就能被人看见;当气散开时,人们就看不到气,所以人们就说没有。而他的这个观念则是来自于张载所说的“知虚空即气,则无无”(《正蒙·太和篇》)。而张载的这句话则是针对佛、道两家认为虚空就是空无。要想反驳这种观念,那就必须要说明虚空不是空无,这就是张载上面那句话的意义,而王夫之也继承了张载的这个观念。

既然虚空不是空无的,那这里有什么呢?王夫之认为:“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范围也。”(《张子正蒙注》卷一)

王夫之认为,在看不到的太虚之中充满了阴阳二气,这二气涵盖了天下的一切,并且没有任何的间隙。

既然如此,自然界的正常死亡也是从生到灭,那么阴阳二气构成了天下万物,这两气是不是也同样如它的构成那样,会有生有死呢?王夫之说:“车薪之火,一烈已尽,而为焰、为烟、为烬,木者仍归木,水者仍归水,土者仍归土,特希微而人不见尔。一甑之炊,湿热之气,蓬蓬勃勃,必有所归;若庵盖严密,则郁而不散。汞见火则飞,不知何往,而究归于地。有形者且然,况且絪缊不可象者乎!……故曰往来,曰屈伸,曰聚散,曰幽明,而不曰生灭。”(《张子正蒙注》卷一)

王夫之说,一车的干柴,如果将其点燃,它会变成火焰、烟以及剩下的灰烬,那么这一车干柴去了哪里呢?他认为变成了木和土。同样,在做饭时,锅中冒出的热气也必有所归至处,而这一切都构成了往来和聚散,以及看到和看不到,但不能说因为这些东西看不到了,就是灭亡了,因为它们只是转化成了另一种形式。

他的这个说法显然就是唯物主义者所强调的物质不灭定律,因此,《宋明理学史》赞誉他说:“他朴素而出色地论证了物质不灭原理,也就等于论证了物质在时间上的永恒性和常住性。”

王夫之撰《读通鉴论》三十卷末一卷,清光绪二十四年安徽娘嬛阁木活字印本,书牌

王夫之撰《读通鉴论》三十卷末一卷,清光绪二十四年安徽娘嬛阁木活字印本,卷首


而王夫之这段论述的重要之处,乃是要说明作为宇宙间无所不在的气是没有生死的,它只是有形式上的转换,而没有诞生和灭亡的问题。除了这个问题之外,他还要解决宇宙究竟是怎样的形状?它有没有边缘?

虽然说这个问题直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科学家们也没找到答案,但为了观念上的周严,所以三百年前的王夫之也要做出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于是他在《思问录·内篇》中说:“上天下地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虽然莫为之郛郭也。惟有郛郭者,则旁有质而中无实,谓之空洞可矣,宇宙其如是哉!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

王夫之的宇宙观很先进,他说就用传统的方式来解释何为宇宙,他说从空间角度来说叫作宇,从时间角度来说叫作宙,而这两者都是无限的。既然如此,那天地有没有死亡的那一天呢?王夫之认为没有:“天地之终,不可得而测也。以理求之,天地始者今日也,天地终者今日也。其始也,人不见其始;其终也,人不见其终。其不见也,遂以谓邃古之前,有一物初生之始;将来之日,有万物皆尽之终,亦愚矣哉!”(《周易外传》卷四)

他认为天地的终结无法预测的出,如果以理来推,每一天都可以视之为天地的开始与终结,因为人不可能看到它的开始,也不可能看到它的终结。

虽然说王夫之的思想主要是继承了程、朱观念,但他既然更多的得自于张载的气本论,那他必然对程、朱学说有一定的修正。关于理和气的关系问题,他在读《四书大全说》卷十中说过这样的话:“理,即是气之理。气当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气不后。……若论气,本然之体,……惟本此一实之体,自然成理。”

王夫之认为,气跟理不能相离,而理就是气的理,并且理跟气没有先后问题。他的这番话是纠正了朱子所认定的“理在气先”的观念,既然是这样,那王夫之认为理在气的哪里呢?他在《张子正蒙注》卷一中称:“若其实,则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气在空中,空无非气,通一无二者也。其聚而出为人物则形,散而入于太虚则不形。”

原来他也坚持“理在气中”的观念,他的这番论述很重要,侯外庐等主编的《宋明理学史》对此评价到:“‘理’在朱熹本体论中,是一种神化秩序,一种绝对的客体精神,而在王夫之的本体论中,‘理’则是一种物化秩序,它已没有精神性的意义。对世界本原问题的回答,王夫之得出了与朱熹截然不同的结论。”

这个结论为什么如此重要呢?该书给出的结论是:“世界的根本是物质性的。这就破坏了程朱理学的理论基石。”

关于道与器的关系,王夫之也同样有着详细的论述,他在《周易外传》卷五中说:“盈天地之间皆器矣。……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类能言之。虽然,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君子之所不知,而圣人知之。圣人之所不能,而匹夫匹妇能之。人或昧于其道者,其器不成,不成非无器也。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未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

王夫之认为,天地间一切事物都是器,而道也不过是器的道。但这句话不能反过来说,因此说,时间的每一器物都有它的道在。而他同时又说,道是有变化的,比如远古时期的那些道到了今天就不再实用,于是就发生了变化,因为古代的有些器物已经不存在了,所以那些道也就变得没有了用处,因此那些道也就无法流传到今天,所以他的结论是:这个器皿不存在时,关于这个器的道也就不存在了。

王夫之的这个历史发展观也跟朱熹的相应论述不同,朱子说:“道只是这个道,岂有三代、汉、唐之别!”(《朱文公文集》卷三)

朱子认为,道是亘古不变的,不可能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有区别,而王夫之则认为要从历史的发展角度来看道和器的关系,这也正是他观念先进的地方。

在知和行的关系上,朱子强调先知后行,王夫之也反对这种说法,他在《读四书大全》卷三中称:“知行之分,有从大段分界限者,则如讲求义理为知,应事接物为行是也。乃讲求之中,力其讲求之事,则亦有行矣。应接之际,不废审虑之功,则亦有知矣。是则知行始终不相离,存心亦有知行,致知亦有知行,而更不可分一事以为知而非行,行而非知。”

王夫之认为,从大的角度来说,不应当把知和行分开论述。如此说来,那他不等于赞同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吗?然而王夫之也同样反对“知行合一”这个说法,因为王阳明所说的知,乃是指人先天所具有者,而他所说的行,也不是通常所说的行动,而是指一种克服杂念的内心活动。

王夫之撰《礼记章句》四十九卷,清光绪十一年山西濬文书局刻本


如此说来,王夫之既反对朱子的“先知后行”,又反对王阳明的“知行合一”,那他认为怎样才是正确的呢?他在《尚书引义》卷三中说了这样一段话:“知也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将为格物穷理之学,抑必勉勉孜孜,而后择之精、语之详,是知必以行为功也。行于君民、亲友、喜怒、哀乐之间,得而信,失而疑,道乃益明,是行可有知之效也。其力行也,得不以为歆,失不以为恤,志壹动气,惟无审虑却顾,而后德可据,是行不以知为功也。冥心而思,观物而辨,时未至,理未协,情未感,力未赡,俟之他日而行乃为功,是知不得有行之效也。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下学而上达,岂达焉而始学乎?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必矣。”

王夫之认为,“知”得自于“行”,因此“行”是“知”的先决条件,也同样是获得“知”的手段,因此“知”的形成过程也就是朱子所强调的“格物穷理”,他认为“行”的过程就是探求“知”的过程,如果没有这种探求就不会有“知”,所以他强调在“行”中可以兼得“知”,而“知”却不可能兼得“行”,他在《读四书大全》卷一中又称:“由知而知所行,由行而行则知之,亦可云并进而有功。”

王夫之强调,“知”和“行”是相互推进者,也就是说,理论与实践是在具体的过程中相互促进的,通过实践产生了理论,而理论反过来又指导实践向更高层次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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