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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叙事视角探究

 豫北闲人原创馆 2020-08-27

本文发表于《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6年第8期。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是《水浒传》里的一回,原回目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入选教材时改为现在的题目。作者在叙述故事时,自觉不自觉地变换着叙述与观察的视角。这些叙事视角的存在与交叉,使得整个故事扣人心弦,同时又增加了扑朔迷离的悬念感。

叙事视角,在西方叙事学中是一个十分重要但又十分复杂的概念。叙事视角即“作品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角度”,弗里德曼在《小说中的视角》一文中提出了颇为详尽的八种视角类型,法国符号学家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提出了“三分法”:零聚焦、内聚焦、外聚焦;北京大学申丹教授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提出了“四分法”:零视角,内视角,第一人称外视角,第三人称外视角。本文的论述采用的是申丹教授的说法。

一、零视角分析

所谓“零视角”,也被称为“全知视角”,“全知叙述者不是故事中的人物,无论他叙述的是人物的内心活动还是外部言行,他的观察位置一般均处于故事之外。”[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热奈特则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来表示。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全知视角带有了“说书人”的独特色彩。我们知道,明清小说的“前身”就是宋元话本小说,话本是宋元间“说话”艺人的底本,是随着民间“说话”技艺发展起来的一种文学形式,因此后代的长篇小说也不知不觉带上了说书人的口吻。例如“花开两朵,各表一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看官”等。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在整体上采用的也是这种无所不知的全知视角,即零视角叙事。叙述者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这回中,全知视角的主要作用除了充当故事的叙事者之外,还有以下几种作用:

(1)交待故事背景。林冲在街上偶遇李小二,作为全知视角的叙述者,交代了事情的原委:“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时,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却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意今日却在这里撞见。”这些背景林冲自然清楚,但此时却是通过叙述者的口吻讲述出来的。

(2)透视人物内心。林冲接管草料场之后,发现草料场条件艰苦,“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此时的心理活动通过全知叙述者揭示出来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按照现代小说限制叙事的观点,故事中的人物的心理活动,叙述者是不应该知道的。但是为了拉近读者与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正面人物的关系,叙述者采用了全知视角,深入人物内心,为的就是让读者对人物的行为、心理产生认同,从而对人物的命运产生认同感。

(3)跳出叙事,对人物或情节进行评论。“全知视角的主要特点之一是作者常常通过叙述者之口对人物、事件甚至自己的写作发表公开评论。”[ 段江丽:《论<水浒传>的叙事视角》,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年5月,第30卷第3期。]而道德规训方面的评论在话本小说中屡见不鲜,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也有所体现。例如在林冲意外地为大雪所救时,叙述者感慨:“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原著写到李小二偷听了陆虞候等人的谈话后,林冲来到店中,作者引用了一首诗:“谋人动念震天门,悄语低言号六军。岂独隔墙原有耳,满前神鬼尽知闻。”这其实也是叙述者对事件进行评论的方式,只不过选入教材时,编者将这首诗删去了。

二、内视角分析

在第三人称叙述中,“内视角”指的是叙述者采用故事内人物的眼光来叙事。热奈特用了一个公式表示:叙述者=人物。也有人将其称为“限制视角的限制叙事”,即叙述者用故事中的角色的眼睛来观察,用角色之口来讲述。按照陈平原先生的说法:“在20世纪初西方小说大量涌入中国以前,中国的小说家、小说理论家并没有形成突破全知叙事的自觉意识”[ 陈平原:《陈平原小说史论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但在局部上,中国的小说家进行了可贵的、有意义的探索。

在第八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中,描写鲁智深野猪林救险时,作者这样写: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禅杖,抡起来打两个公人。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

这段叙事很有讲究。“话说”,说明这是说书人的全知叙事。但写到禅杖飞起,叙事视角悄然有“说书人”变为“两个公人”,因为如果还是全知叙事的话,作者应该写“鲁智深雷鸣也似一声,舞动禅杖飞将出来”。变换视角,是为了增加悬念,既然视角变成了两个公人,这两个公人不认识鲁智深,因此下文的描写就是“公人眼中的鲁智深”,直到林冲睁开眼,视角变成了林冲,林冲认得是鲁智深,鲁智深的身份才被揭出。

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这一点体现得更为明显。陆虞候等人来到沧州后,进入李小二店中,作者这样写: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

此时,全知的说书人悄然隐去,代之而起的是李小二的限制叙事视角。在“叙述者=人物”的视角中,读者只能通过李小二的眼光去观察,叙述者观察到的,就是李小二观察到的;李小二观察的,自然也是读者观察到的。申丹教授说:“人物的眼光往往较为主观,带有偏见和感情色彩,而故事外叙述者的眼光则往往较为冷静、客观、可靠。”[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确实如此,李小二眼中的客人,并非客观描写,而是带有了“狐疑”“鬼鬼祟祟”的特征。正如有分析者论道:“视角人物不同,故事所带的感情色彩就不同,观念也会不同,对读者产生的心理效果也就不同。李小二虽不是直接当事人,但他对事情的态度并不是漠不关心。当他见到走卒模样的人与军官一起坐下,便顿觉狐疑之极,由此进而主动探知其密谋,便立即使情节气氛紧张起来。”[赵雷:《<水浒传>叙事视角分析》,济宁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2月,第24卷第1期。]于是,在李小二眼中,这两个人的行为不合常理,这不仅体现在走卒模样的人居然与军官坐在了一起,而军官却说这是他的“伴当”,既然是“伴当”,走卒模样的人却“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这一切有悖于常理。因此,读者通过李小二的观察视角,也肯定会觉得来人定然有鬼,他们一定是在密谋一个不为人知的计划。

小说评点家金圣叹也注意到了这一细节,虽然他没有用专业术语去概括,而是将其比喻为“影灯漏月”。他不断地夹批:“李小二眼中事”,意在提醒读者,这是叙述者通过李小二的眼光在观察。小说讲究的情节的曲折性,而曲折的最主要的体现就是“悬念”和“误会”。此时,作者如果采取全知视角,势必会先将陆虞候等人的身份揭出,甚至会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这样,读者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全部,那故事就再也没有吸引人的地方了。

三、外视角分析

这里的“外视角”不同于“零视角”,他既不是全知的视角,也不是故事中的人物视角,其特点是叙述者所说的比人物所知的少,用公式表示就是:叙述者<人物。具体到这一回,林冲因为雪压塌了草场,他无处安身,于是到附近的山神庙暂宿一晚,他刚刚收拾妥当,正在吃肉喝酒时,听到草料场有火烧的声音,而刚想出门看时:

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这一段的叙事视角也很有讲究。很明显,这不是全知叙事,叙述者肯定是清楚三人的身份的,但此时并没有直接点出。有学者认为这是“内视角”,即故事人物林冲的视角。这个说法貌似正确,但在这一段中,却不是林冲的视角。试想:如果是林冲的视角,那林冲是认识在三个人的,在叙述时,作者就会说:“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其中差拨说‘这条计好么?’陆虞候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但实际行文并非如此,而是在对话结束之后,说明:“林冲听得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这就是作者玩弄的“小花招”了,表面上看是林冲的视角,实则是一种外视角,即故事中的人物林冲知道三人是谁,但叙述者却不知道。实际上,这是叙述者“假装不知”,是为了增加悬念、吸引读者而采取的叙事手法。作为教师,在引导学生分析这段时,相信很多人会让学生充当“侦探”,来判断这些人物分别是谁,具有吊诡意义的是,作者只是通过林冲的视角告诉读者三人分别是谁,但自始至终,读者也没有确切地知晓究竟是谁讲了哪句话,读者只是根据情理进行合理推断而已。这也说明,这段话,作者采取了一种“假装不知”的外视角进行叙述。

 叙事视角的变换,在古代小说家那里并非一种理论实践,而只是根据创作需要进行的有意转换。分析这些视角,不仅可以更真切地把握故事的情节及人物的个性,同时也能够欣赏作者精致而细腻的叙事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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