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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儒论《中庸》未发、已发,徇流忘源,往而不返——“已发”出偏差,须回到“未发”上对治,从《大学》正...

 hongzhuanyidui 2020-12-19
一、《中庸》为何从“喜怒哀乐”切入,以“未发”“已发”引出“中和”?
《中庸》首章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处用“谓之”而不用“之谓”(天命之谓性),须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并不是对“中”进行定义,下一句“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才是对“中”的内涵进行界定。
为什么点出“大本”,且加一个限定词“天下”来界定“中”的内涵?要能看出,《中庸》这一句是从《大学》首章“物有本末”承袭而来。《大学》曰“本末”,《中庸》曰“大本”,“末”到哪里去了?“末”反本归元,完全收摄到“大本”中去了。
《大学》曰:“诚于中,形于外”,“中”与“外”相对,对“外”而言“中”,则“中”字义浅。“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庸》言“中”,相当于《大学》“明明德于天下”,没有了“外”(王者无外),自然也就把“末”字给隐藏起来了。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何为中庸?首先要牢记,“中庸”是德性,不是为人处事的方法与原则。再结合“天下”与“大本”来领会这个“中”,中,至也,极也,落在德性上说,便是“止于至善”;落在外王事业上说,则是“明明德于天下”。孔子曰“过犹不及”,后人对这句话多有误解,《中庸》4章也不太好读懂,决不能局限在数量上,在“过”与“不及”两端取一个“中”。
既然“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才是对“中和”进行定义,《中庸》为什么要从“喜怒哀乐”切入,分别以“未发”“已发”来引出“中”与“和”?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一句除了映射《大学》“正心”章,还承接前文“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以“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来解说“慎独”,后世学者如不能正确领会这个“独”,就很容易造成误会,以为慎独功夫乃“是内而非外”,只收敛而不发散。下文落在“喜怒哀乐”上,析而言之,点出“未发”与“发”,“未发”顺接前文“不睹、不闻”以及“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既然读者不可避免望文生义,所以重点还是以“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发散)来平衡一下“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收敛)。
独,不贰也,能“主一”,就能致广大,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下文“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达道”都在说这个“大”。
《中庸》25章与《中庸》首章前后呼应,读懂了25章,就能理清《中庸》首章三节文字的义理脉络,从而领会作者循循善诱以接引后学的一片良苦用心。
《中庸》25章先说“诚者自成也”,又说“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作者担心后世学者读不懂“诚者自成也”,只“明明德”而不去“亲民”,到头来不过是成就一个自了汉。虽然前文有“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对“诚”而言“物”,相当于《中庸》首章对“性”而言“道”,但“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一句并不比“诚者自成也”好读懂,所以,后面又特别强调“自成”而又“非自成己”。
为了把“自成”的涵义阐发清楚,25章分一个内外,说“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尤其点出“成物,知也”,这有助于正确领会“诚者自成也”。但分一个内外,又容易把内外物我辟为两截,所以,下面又合而言之:“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对照《中庸》25章来读《中庸》首章,在“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这样一段慎独功夫之后附加一句“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先说“莫见,莫显”,再说“发”,体会其作用,相当于《中庸》25章凸显“成物,知也”这样的外王事业来让读者正确而完整地领会“诚者自成也”。
“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在《中庸》首章虽然找不到相应的句子,但“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一句,本身就包涵着“合外内之道也”这层意思。重点体会“发而皆中节”这句话,虽“发”也不离“中”,左右而逢其原,其义犹如“率性之谓道”或“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性)也”。“中”与“和”,从名称上看是两个,实则异名而同实。
“发而皆中节”,体会这个“皆”字,从时间这个维度来说“全体大用”,所以,“和”不是大本之“中”落在具体情境下的展开,与“理一分殊”意义不同。宋儒说“主一无适”,大程夫子以“无适”来解释“一”,犹如《中庸》以“和”释“中”。从“发而皆中节”这一句须体会出“无适也,无莫也”这层意思。中,不贰也,和,无适也,故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只是一个。
落在文辞上看,既然说“发”,由内而外,有空间上的内外之别;先“未发”而后“发”,从“未发”到“发”,有时间上的先后次第。但从义理上考察,“中”与“和”只是一个,所以说:“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未发不为先,已发不落后”。
 
二、“已发”出了偏差,须回到“未发”上对治,读《大学》“正心”章前后两节,须体会出“未发”“已发”这层意思
“慎独”一词从何而来?“慎独”出自“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从“戒慎”“恐惧”取出一个“慎”字,合“不睹”“不闻”为“独”。
但是,如果看不出“戒慎”、“恐惧”取自《大学》“正心”章前一节“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不睹”、“不闻”取自该章后一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不太好读懂《中庸》所言“慎独”。
《大学》“正心”章落在“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四种情绪上,来阐发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中庸》首章中间一节文字对仗工整,琅琅上口,根据行文需要,只点出“戒慎”、“恐惧”。然下文以“喜怒哀乐之未发”来解说“中”,“喜怒哀乐”隐约指向《大学》“正心”章前一节文字。《大学》曰“食而不知其味”,《中庸》4章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也有袭取《大学》的痕迹,只是义理上更拔高一层。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此句重心是落在“未发”上,承接前文“不睹、不闻”以及“莫见、莫显”。而“喜怒哀乐”只是阐发义理所借助的一个中介,不能著实了看。
《大学》“正心”章前一节落在忿懥、恐惧等情绪上,后一节转移到视、听等感觉上,两节文字衔接似乎不太顺畅。其实,无论是情绪还是感觉,都不过是阐发义理所借用的一个工具,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须知,前一节文字落在“已发”上,后一节文字是在说“未发”,“已发”上出了问题,追本溯源,须回到“未发”上来对治,此谓“知本”。
《大学》强调“知本”,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中庸》云:“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阳明先生指出:“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大学》论“心”不论“性”,《中庸》论“性”不论“心”,而《中庸》言“中”,正对应《大学》言“正”。《大学》“正心”章与《中庸》首章关系密切,两章应对照着研读。阳明先生曰:“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通读《大学》“正心”章,如果体会不出“未发”“已发”这层意思,如何能读懂这一章?
“身有所忿懥,则(心)不得其正”,不难看出,后面省略一个“心”字。这一句正是把“身之不修”归结为“心之不正”,从而把“修身”功夫完全收摄到“正心”上来做。然而小程子认为“身有之身,当作心”,没有读懂经文,却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改动经文。一旦把“身”改为“心”,平铺直叙,“知本”这层意思就没有了。
正心是未发边,“心不在焉”以下一节文字本是落在“未发”上说“正心”功夫,可惜从东汉郑玄开始,就把“心不在焉”的意思给理解反了。如程门高弟谢良佐说:“‘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不见、不闻、不知味,便是不仁,死汉不识痛痒了”。通常说麻木不仁,大程夫子只是给出类似一个比喻,谢良佐却把见闻之知拔到“仁”的高度,此谓“不知类”。须知,动物与人一样具有感觉知觉,但动物不知“义”,又何谈“仁”?朱子注曰:“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朱子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看做是“身不得其修”的几种具体表现,如此解读,则“正心”章前后两节文字语义重复。
通读《大学》“正心”章,如果前面两节文字都在阐发“心不得其正”以致“身不得其修”,那么,章末怎能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来做总结?可以参考一下“齐其家在修其身”章,既然“正心”章全文都在说心不正而身不修,最后就应该以“此谓心不正不可以修其身”这样的否定句式来收尾。而章末言“此谓修身在正其心”,此是承接第二节文字,仅从文辞上就可以断定,“心不在焉”以下必是在说正心功夫。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在”二字下得太轻巧,以致读者难以想到,“心不在焉”就是在做正心功夫,本是顺接前文“身有所忿懥,则(心)不得其正”而因病用药。而且“正心”章前一节落在情绪上,后一节转移到感官上,如执着于文字,对解读本章义理也是一个重大干扰。
“存在”是西方哲学最核心的一个概念,理解了“存在”在黑格尔哲学体系中的意义,或许对研读《大学》“正心”章有帮助。“存在”是最贫乏空洞的一个概念,怎么能以“存在”这个贫乏的概念来谓述富足而高贵的心体呢?此心“不在”,由“末”而反于“本”,摈弃“闻见之知”而回归“德性之知”(犹如《诗》以“无声无臭”来说天德),心才得其“正”。反之,此心一“在”,必向外放逐,必然落在视听言动上,视则有象,听则有声,站在德性之知这个高度来看,则是舍本而逐末,心不得其正。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
再看朱子对“正心”章的注解:“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朱子总是落在“察觉”“知觉”这个层面来解读“正心”,既然与德性之知无关,必然把“正心”理解得浅了,八条目如何能一以贯之?阳明先生指出:“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中庸》云“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落在功夫上说,与“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近似。《大学》“正心”章先把“身不得其修”归咎为“心不得其正”,“已发”上出了偏差,回到“未发”上予以对治,所以下面顺接“心不在焉”一节文字。《中庸》首章把一反一正这两个环节合在一起,直接说“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戒慎恐惧”指向“不睹不闻”,心性功夫更入于精微。但是,如果读者看不出“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分别取自《大学》“正心”章前后两节,必然把“慎独”给理解偏了。
“心不在焉”,正是要对治“逐外”,其义乃孟子所谓“反身而诚”,从“心不在焉”须体会出“未发”这层意思。“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诗》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返回到德性上,而不是落在见闻之知上。如果望文生义,把“心不在焉”的意思理解反了,又看不到《大学》“正心”章与《中庸》首章之间的内在联系,就难以读懂“正心”章,理清其义理脉络。
《大学》“正心”章与《中庸》首章,文辞上相互映射,义理上融会贯通,好比是一对连环锁。读不懂《大学》“正心”章,不太可能读懂《中庸》首章,读不懂《中庸》首章,也难以读懂《大学》“正心”章。
 
三、“静中体验未发”,沉空滞寂,不是“求中”功夫
朱子曰:“李先生(李侗)教人,大抵令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此乃龟山门下相传指诀。”从杨时到罗从彦再到李侗,道南一脉做功夫强调“静中体验未发”,如杨时主张:“学者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体之,则中之义自见。”
“静中体验未发”,这个“静”会不会只是阳明先生所言“气宁静”?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是否把“中”当做一物看,只去悬空想个本体?
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如果把“喜怒哀乐”当做情绪著实了看,从时间意义上来理解“未发”,与“已发”截然对立起来,那么下手做功夫必然有偏差。须知,“未发”指向前文“不睹、不闻”,但并不是落在视听上,更不是实指“喜怒哀乐”这样的情绪,而是心体或性体意义上的“独”(独,不贰,大全)。息了思虑,没了情绪,排除了视听等感觉知觉的干扰,只是勉强养得“气宁静”,既不是“未发之中”,也不是“求中”功夫。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舍心逐物,徇物丧己,固然做不得学问功夫。但闭塞视听,“是内而非外”,流于虚无寂灭,同样做不得功夫。孟子在“反身而诚”前面加一句“万物皆备于我矣”,没有这个大前提,自反功夫就会落空。在内外本末贯通的基础上自反其心,以仁民爱物之“大我”作为归宿,所谓反身而诚,“反”,不是反于“内”,而是反于“本”,或反于“中”。
《中庸》下“喜怒哀乐”一语,本是虚说,附着在情绪上才好引出“未发”与“发”,不仅承接前文,也与《大学》“正心”章在义理上融会贯通。《大学》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读“正心”章,“未发”与“已发”分别与本、末对应。但《中庸》析而言之,分疏出“未发”“已发”,只是循循善诱,方便设教;分一下“中”与“和”,不过是以“和”作为辅助,引导读者去正确领会这个“中”。一定要牢记,“中”与“和”只是一个。杨时开启的道南一脉以“体验未发”为宗旨,执着于体验“未发”,必在“喜怒哀乐”上著了相(诸如,“未发为性,已发为情”,或“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割裂“未发”与“已发”,先后终始之间不能贯通,“茫然而无主,泛然而无归”,其病痛犹如从“徇物丧己”转向“是内而非外”。
大程夫子指出:“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刘蕺山曰:“程子首识仁,不是教人悬空参悟,正就学者随事精察力行之中,先与识个大头脑所在,便好容易下工夫也”。一说仁,自然就是浑然一体,无内外人我,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何必执着于“发”与“未发”?“仁”,通“性”与“诚”,仁者寿,自然有个“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之义,时措之宜也,哪有先后?有先后之分,便不能入于精微。阳明先生曰:“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
大程夫子说“学者须先识仁”,已经为学者做功夫指示一个大头脑所在。且《中庸》原文开示一段“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功夫,简洁明了,直入根本,杨时要是没有开宗立派、自立门户的私心,何必另辟蹊径,让学者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真正把《中庸》首章义理脉络给理会清楚,就不会节外生枝,喊出“体验未发”这样的口号了。
据说,当杨时学有所成离开二程南下时,大程夫子目送之,感叹道:“吾道南矣”!其真实性值得怀疑,很可能是出自杨时门人后学的杜撰。
于喜怒哀乐未发时体认这个“中”,如果结合“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来理解“未发”,进而追溯到《大学》“正心”章领会到“知本”这层意思,那么,杨时拈出这样的话头教学者做功夫,也有其可取之处。
再回到《大学》“正心”章。把修身功夫收摄到“正心”这个环节来做,此是“知本”。似乎正心为“本”,而修身为“末”(下手做正心功夫时,“未发”与“已发”相对)。但是,当八条目由“正心”而进展到“修身”,“正心”功夫积淀在修身之中,原始反终,本末贯通,便不能以正心为“本”,以修身为“末”了。所以,“本”在先,也在后,是“始”,也是“终”。从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如流水盈科而后进,每一个环节都有功夫,这个“本”一以贯之,也是不断得到涵养充实的,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江河而入于大海。“平天下”高于“治国”,“治国”高于“齐家”,德性越来越厚重(厚德载物)。到了“明明德于天下”(平天下),这个“本”,则如《中庸》所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把这一句话理解“活”了,合内外而贯终始,则由“近道”而入于“道”,“本末”与“终始”即通向《中庸》大本之“中”、达道之“和”。而杨时主张在喜怒哀乐未发时体认“中”,以“未发”为本,以“已发”为“末”,认识不到本末之间的辩证关系,内本外末截然对立,那么这个“本”也是僵死的。对于“本”的体认出了偏差,只能勉强做一些表面功夫,入不了孔门之学。
道南一脉主张“静中体验未发”,或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体认“中”,所谓“未发”与“中”,都不过是外在的摆设,从《中庸》搬出两个名词用来糊弄人的,穿上儒家的外衣以掩盖佛老的底色。真正青睐的,就是这个“静”字,沉浸在“静”中难以自拔,诚如阳明先生所言:“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
《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要细心体会作者为何以“未发”来引出“中”,而不是浮在文字表面,认定“中”好像就隐藏在“未发”后面,可以把捉似的。
回到《大学》“正心”章前后两节文字,“已发”出了偏差,必须回到“未发”上予以根治。《中庸》首章云“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正是把《大学》“正心”章前后两节打成一片。在一段慎独功夫之后(独,独一无二,无对也,不贰也),下“未发”一语而引出“中”,全其本体,须知,这个“未发”就不再与“已发”相对了,故曰:“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要不然,下文怎么能以“天下之大本”来说“中”呢?试想,《中庸》这个“未发”包含了多少功夫,“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不仅承接了《大学》“正心”章的实地用功,可以说,从“明明德”到“明明德于天下”,《大学》八条目的所有功夫都收摄在其中了。
再看杨时所言“未发”,只是一个空洞的名词,且与“已发”截然对立。所谓“静中体验未发”,一个“静”字,废却了多少功夫?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实则悬空去求个“中”,“中”不过是对象化的一物。
 
四、孔子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学苟知本,无间于“未发”“已发”
杨时以“体验未发”为学术宗旨,恐怕还是受到《定性书》一文的影响。“本始所先,末终所后”,学者青睐于未发时,认定这是在本原上做涵养工夫,而以“已发”为末节。如果在“已发”上对治,则流于枝节,“未免灭于东而生于西,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
必须指出,《定性书》是大程夫子早年写成的一篇文字,正处于“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这个阶段。大程夫子晚年著《识仁篇》,因病立方,几乎句句指向《定性书》。
其实,真正做到“知本”,做功夫便不分内外,无间于“发”与“未发”。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中”乃天下之大本,识得大本,则贯通内外,万物混然为一体。“和”乃天下之达道,“发而皆中节”便是“时措之宜也”,哪有先后?一旦决裂内外,或割裂终始,就偏离了大本。
孟子有时说“反身而诚”,有时说涵养扩充,一向内收敛,一向外扩充,似乎方向相反。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扩而充之”,便是在“已发”上做功夫,只要知晓本原,盈科而进,成章而达,如何能支离决裂?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谢良佐曰:“非事上,做不得工夫也,须就事上做工夫”。陆象山说他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阳明先生教学者在事上磨练,曰:“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在事上磨练心性,不正是在“已发”上做功夫吗?知晓大本,就不会执着于“未发”一端。阳明先生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孔子以“不迁怒,不贰过”说颜子好学,不迁、不贰看似落在“迹”上,与心性功夫关系不大。然阳明先生指出:“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学苟知本,自然能素位而行,取之而左右逢其原,无往而非道,何必拘泥于《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句话,执着于文辞,只在“未发”上去悬空讨个“中”?阳明先生曰:“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著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著力,便是在诚意”。(《传习录》317条)
《大学》“正心”章把修身功夫收摄到“正心”这个环节来做,由末反本,此谓“知本”。阳明先生进而把“正心”功夫收摄到“诚意”这个环节,心之所发便是意,正是在“已发”上做功夫,难道是舍本逐末?“操则存,舍则亡”,功夫不落在“已发”上来做,怎么可能真切笃实?
《易》曰:“变则通,通则久”。而杨时执定一边,主张在“未发”上求“中”,没有开阖出入(憧憧往来),必然凌空蹈虚,诚如阳明先生所言:“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传习录》119条)
《传习录》119条与317条对照着研读,如果执于文字,就会觉得阳明先生前后两处说法不统一,似乎自相矛盾。然在义理上做到融会贯通,横说竖说皆是。
阳明先生指出:“夫木之干,谓之本,木之梢,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
既然心之所发为意,可以说正心为“本”而诚意为“末”。但本、末只是一物,“本”唯有贯通于“末”之中,才体现其为“本”,所以要把“正心”功夫收摄到“诚意”这个环节来做,进而落在格物致知上(“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阳明先生说“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著力也”,即是此意。朱子曰:“事事物物上便有大本,若只说大本,便是释老之学”。体会朱子这句话的意思,儒家所言“正心”功夫,不是悬空虚说,最终还是要落在格物致知上来做,“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
“末”不断反于“本”,本末贯通为一,这个“本”才能得到涵养扩充,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以至进展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大学》八条目从诚意过渡到正心,即是由末反本,由功夫而复归本体,也可以说从“已发”过渡到“未发”,实则“已发”与“未发”贯通为一。阳明先生曰:“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先要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但从诚意向正心过渡,“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还需要以“鉴空衡平”来对治“着实用意”。
阳明先生在《传习录》119条以“鉴空衡平”来实现“廓然大公”,以“廓然大公”来说心之本体,在《传习录》288条则点出一个“巧”字。阳明先生曰:“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落在是非好恶上说良知,致良知即是做诚意功夫,“巧”通《传习录》119条所言“鉴空衡平”。
 
五、杨时抛出已发、未发这个话题,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朱子两次中和之悟,都不得要领
程门另一著名弟子吕大临与杨时持类似看法,他说:“中者,无过不及之谓也。何所准则而知过不及乎?求之此心而已。此心之动,出入无时,何从而守之乎?求之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而已。”
“此心之动,出入无时,何从而守之乎”,吕大临消极地理解孔子所言“出入无时”,完全错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又以“无过无不及”解“中”,偏离了德性,把“中”理解得粗浅了。
大程夫子逝世后,门弟子便不安分起来,自私用智,希高慕外,各逞己见,以致师门之教不宣。然小程子明确反对吕大临等门人在喜怒哀乐未发时求个“中”。
或曰:“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可否﹖”曰:“不可。既思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之,又却是思也。既思,即是已发,便谓之和,不可谓之中也。”
又问:“吕学士言当求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信斯言也,恐无着摸,如之何而可﹖”曰:“看此语如何地下。若言存养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则可;若言求中于喜怒乐未发之时,则不可。”
由于担心“静中体验未发”华而不实、玩弄光景,只悬空去求个“中”,小程子判定“若言存养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则可;若言求中于喜怒乐未发之时,则不可”,自有其道理,应体会程子护持孔门正学一片良苦用心,可以参考阅读《传习录》75条。
然而小程子说“既思,即是已发,便谓之和,不可谓之中也”,认定“思”属已发,倒没有把“未发”与“发”局限在喜怒哀乐这样的情绪上,但把未发与已发以及中与和决裂为二,没有领会《中庸》首章最后一节所要表达的意思。胡宏认为“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与小程子犯同样的错误。只要认真体会“发而皆中节”一句,便不会以“未发”与“发”为分际把中、和区分为二。
朱子两次中和之悟,都不得要领,追本溯源,还在于杨时厚此薄彼,抛出已发、未发这个虚假的问题,把后世学者给带偏了方向。朱子以“已丑之悟”为定论,把未发时的存养功夫与已发后的格致功夫决裂为二。然大程夫子说:“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只此“敬”为学,何须在“涵养须用敬”之外,别说一个“进学则在致知”?
值得庆幸的是,朱子服膺小程子之学,最终从杨时一系的道南指诀中跳了出来。朱子博学力行,深思明辨,虽不能一以贯之,但也做到了成章而达,最终成就为一代大儒。试想,如果朱子被杨时鼓噪的道南指诀所迷惑而跳不出来,终其一身,不过是阳儒而阴佛老,对于儒学事业的传承来说,失去朱子这样一位大儒,损失可就太大了,难以估量。
明儒对未发、已发这个问题的兴趣相较宋儒有增无减,但与宋儒犯同样的毛病,不用心研读《大学》《中庸》原文,而是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一句话抽离出来,再切割成片段,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以,对这一话题的讨论多是意见缠绕,支离牵滞,徇流忘源,旁引曲取,泛然无归,讨论得越多,离真理越远,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
 
《中庸》首章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大学》正心章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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