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 现当代诗人很少有人能像特朗斯特罗姆那样,把诗写得如此凝练、精准。他的诗是凝练艺术的典范。从1954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到2004年的最后一本诗集《巨大的谜》,特朗斯特罗姆一共发表了两百多首诗。然而研究他作品的著作数量则已超出了他作品的页数的上千倍。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影响着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诗人。他常被称作“隐喻大师”。有人把他划为“深度意象诗人”,也有人称他为“后超现实主义诗人”“新简单主义的开创者”“巴洛克风格的诗人”“现实象征主义诗人”“魔幻现实主义诗人”。当然,这些称号各有道理,它们至少代表了特朗斯特罗姆各个阶段的创作风格。 特朗斯特罗姆1954年发表处女作《17首诗》,轰动诗坛。四年后第二本诗集《途中的秘密》使他成为影响瑞典诗坛的诗人。以后他差不多每隔四五年发表一部诗集。1990年,他因中风右半身瘫痪,但仍坚持着写作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通常从日常生活着手:如坐地铁、在咖啡馆喝咖啡、夜间行车、林中散步等。他擅长用精准的描述,让读者进入一个具体的时空。然后突然更换镜头,把细节放大,变成特写,让飞逝的瞬息获得旺盛的生命力,散发出“意义”,展现一个全新的可感可触的世界。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始终在探索醒和梦、内与外、关闭与敞开、影子与身体、记忆和遗忘、时间和死亡等主题,他喜欢把大自然同工业产品糅合在一起,如“云杉像钟盘上的指针一样直立”“蟋蟀疯狂踩踏缝纫机”“蓝天轰鸣的马达是强大的”等等等等。他的诗常采用深度意象和隐喻来塑造内心世界,并把强烈的情感埋藏在平静的文字里: 我像一只抓钩在世界的底部拖滑 抓住的,都不是我要的。 疲惫的愤怒,灼烧的妥协。 刽子手抓起石头,上帝在沙上书写。 静谧的房间。 家具在月光中展翅欲飞。 穿过一座手无寸铁的森林 我慢慢走入我自己。 ——《尾声》 《尾声》和诗人大多数作品一样,采用一连串对立的元素(意象),呈现了孤立无助的生存状态。此诗再次展示了特朗斯特罗姆的写作手法:“建立被陈词滥调分隔的各领域的联系。” 诗的力量在于凝练。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始终在实践着这一审美理念,即用最少的词语创造最多的内涵。他的诗如一只精心打造的首饰盒,有高贵的整体平衡,也有精美的细节。每一首诗都具有广阔的时间和空间。读者时刻都能看到诗人的心脏——“被囚的永恒那挥舞的拳头”,感受它的迫切性,好像每一首都来自剧烈的心跳,每一行都在捕捉焦灼,每个词都在谛听将发生的奇迹…… 而这一奇迹,无疑归功于特朗斯特罗姆的强大的感受力,和他从各种文化中汲取的诗歌养分。除了从古希腊、《圣经》、巴洛克诗歌以及日本俳句那里汲取大量养分外,他还从古罗马诗人贺拉斯那里学到了诗歌的秘诀:“诗,应该简短,精确。”在回忆录《记忆看见我》(1993)中,他对这位古罗马诗人这样评论道:“美妙精准……这种脆弱的平庸与坚韧的崇高的转换,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毛毛虫的脚消失,翅膀打开。” 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 波罗的海上的小岛——伦马尔岛,在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它是一个——借用特朗斯特罗姆的话说——“我的出发点”。他很多诗取材于伦马尔岛,比如著名的《蓝房子》和《波罗的海》,那里,个体与世界、历史与沉思、回忆与展望、伤感与悲喜纷纷交织在一起。1990年8月的一天,我在岛上拜访度假的特朗斯特罗姆时顺便采访了他: 问:你受过哪些作家影响? 答:很多。有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艾吕雅和瑞典诗人埃克罗夫等人。 问:你认为诗的特点是什么? 答:凝练。言简则意繁。 问:你的诗是否和音乐有着密切的联系? 答:我的诗深受音乐语言的影响,也就是形式语言、形式感发展到高潮的过程。从形式上看,我的诗与绘画非常接近。 问:你对风格是怎么看的? 答:诗人必须敢于放弃用过的风格,敢于割爱、削减。如果必要,可放弃雄辩,做一个诗歌的禁欲主义者。 问:你的诗,尤其早期的诗,试图消除个人的情感,我的这一感受对不对? 答: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诗不是表达“瞬息情绪”就完了。更真实的世界是在瞬息消失后的那种持续性和整体性,对立物的结合。 问:有人认为你是个智性诗人,你自己是怎样看的? 答:也有人认为我的诗缺少智性。诗是来自内心的东西,与梦情同手足。很难把不可分的内心世界分成哪些是智性哪些不是智性。它们是诗歌试图表达的整体,不是非此即彼。我的作品一般回避寻常的理性分析,我想给读者更大的感受空间。 问:诗的本质是什么? 答: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李笠,诗人,翻译家、摄影家。1988年移居瑞典。已出版《水中的目光》《栖居地是你》《逃离》等6部瑞典文诗集,此外,翻译了大量北欧诗歌,曾获《瑞典日报》文学奖和时钟王国奖等诗歌奖项。 特朗斯特罗姆最具梦幻诗9首 夏天的原野 已目睹了很多。 现实损耗着一个人的身心, 但夏天总算来了: 大型机场——调度员 从天空中卸下 一批又一批冻僵的人。 草和鲜花——我们着陆。 草有一个绿色领导。 我向它报名。 风 暴 忽然间,漫游者在此遇到古老 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驼鹿,对峙九月 大海黑绿的城堡。 北来的风暴。正是花楸树果子 成熟的时节。在黑暗中醒着, 能听到橡树上空的星宿在 自己的厩中跺脚。 记忆看见我 六月的一个早晨,醒来太早 但回到梦里已为时太晚。 我必须出去,进入记忆满座的 绿荫,记忆用目光跟随我。 它们是无形的,它们和背景 完全融成了一体,善变的蜥蜴。 它们靠得如此近,我听见 它们的呼吸,尽管鸟声震耳欲聋 序 曲 醒,是梦中往外跳伞。 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 漫游者向早晨绿色的地带降落。 万物燃烧。他察觉——用云雀的 飞翔姿势——强大的树根 在地下甩动着灯盏。但地上 苍翠——以热带丰姿——站着 高举手臂,聆听 无形抽水机的节奏。他 沉入夏天,慢慢沉入 夏天刺眼的坑洞,沉入 太阳涡轮下抖颤的 脉管湿绿的棋盘。于是停住 这穿越瞬息的直线旅程,翅膀伸展成 汹涌水面上鱼鹰的栖息。 青铜时代小号的 被禁的音调 悬挂在深渊上空。 黎明时分,知觉把住世界 就像手抓起一块太阳热的石头。 漫游者站在树下。在 穿越死亡旋涡之后 是否有一片巨光从他的头顶上铺展? 石 头 我听见我们扔出的石头 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过岁月。深谷里 瞬息迷惘的举措 尖叫着从树梢 飞向树梢,在 比现在更稀薄的空气里 静哑,如燕子从山顶 飞向山顶,直到它们 沿着生存的边界 抵达极限的高原,那里我们 所有的作为 玻璃般透明地跌向 仅只是我们 自身的深底。 联 系 看,这棵灰色的树。天空 通过它的纤维注入大地—— 大地喝完后只留下 一堆干瘪的云。被盗的宇宙 拧入交错的树根,拧成 苍翠。这短暂的自由瞬息 从我们体内喷涌,旋转着 穿过命运女神的血液,向前。 音 响 乌鸫用自己的歌声吹奏死人的骨头 我们站在树下,感到时间在下沉,下沉。 教堂和校园相遇,汇聚扩散如海上两股潮流。 教堂钟声用滑翔机柔软的翅膀飘入天空。 它们给大地留下更大的宁寂 以及一棵树平静的脚步,一棵树平静的脚步。 树和天空 一棵树在雨中四处走动。 在倾注的灰色中匆匆经过我们。 它有事。它在雨中汲取生命 就像果园里的一只黑鸟。 雨停歇,树停住脚步。 它在清澈的夜晚悄然闪现。 与我们一样,它在等待 雪花在天空中绽放的一霎。 尾 声 我像一只抓钩在世界的底部拖滑 抓住的,都不是我要的。 疲惫的愤怒,灼烧的妥协。 刽子手抓起石头,上帝在沙上书写。 静谧的房间。 家具在月光中展翅欲飞。 穿过一座手无寸铁的森林 我慢慢走入我自己。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1931-2015),瑞典诗人,被誉为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201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理由为:他用凝练透彻的意象,为我们打开通往真相的新径。特朗斯特罗姆擅长运用各种意象,在通常互不关联的事物间建立起微妙的联系,其作品精炼,用隐喻来塑造内心世界,表达诗人对日常生活与自然体验的非凡反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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