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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迎建:句法与句意(外一篇)

 杏坛归客 2022-01-13

胡迎建

当代不少诗在章法结构上缺少布置,一直说下去,一泻无余,显得平铺直叙,章法板滞,没有起伏变化,没有跳跃性。“文似看山不喜平”,诗更要讲究章法的变化。我曾读到一首名人诗中的颔联与腹联:“九派江流春流急,二年风雨故人稀。三秋胜景临篱畔,千里家书托雁飞”。(《闲斋杂咏》)看来措词还不算太差,且化用了古诗,但排列在一起,均是偏正结构,数量词开头,两联意思没有多大变化,句法也无变化,不能做到相应相避。

诗句要讲句法的变化,方能错综句法而为之,方不至于板滞。诗家往往善于使用各种句法。如倒装句法,或是有意为之,或是为对仗而倒装。如杜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倒装之妙,诗家多言之。苏东坡“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按正常语序应为:“煎处已翻雪乳脚,泻时仍作松风声。”我们今天的创作,必须大胆去尝试以求奇求新。

中两联要从内容上考虑作对比,大与小,宏观与微观,景与人事的对比,距离拉得越开越好,这样便于造成心理逆向对比,强烈反差,近则意思重合,如不少对联以“千家”对“万户”、“万载”对“千年”,即为合掌。好的诗句决不会如此,试看近人陈三立诗句:“尽觉鲸波掀海立,独看虫篆映灯微。”(《入西山崝庐》)这是在一联中上句与下句的对比,上句写鲸鱼掀海之猛,下句写虫篆之微。他有时还能以前后两联作对比,尽量拉开距离,试看其《闵灾》诗中两联的写景,距离拉得非常远:“杳冥陵地轴,浩荡没天根。石穴鱼儿出,藤梢蝼蚁蹲。”(陈三立《闵灾》)前一联说洪水浩大,侵凌地轴,淹没天根,写实中有想象夸张;后一联说鱼出石穴,蝼蚁爬上藤梢,蹲在那儿。一写阔大之景,一写纤微之景,如此则似山水画,有浓淡远近的变化,有立体感。

诗的句式须跳荡腾挪,忌板滞无变化。中两联句式尤忌重复,不妨学点古文句法写诗。如五二句式,“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杜甫《宿府》);“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白帝城》)。三一三句式如,“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黄庭坚《戏呈孔毅父》);“蕉叶绿遮樵子径,桃花红过酒人墙”(黄长森《忆西园》)。一六句法如,“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黄庭坚《次韵柳通叟》)。均能见句法活泼。今人聂绀弩即能学古而出新,如其《推磨》诗中所说:“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用一三三句法,即见拗健不俗,为我们树立了学古创新的样板。

从句意来说,古典诗歌中往往一句诗中含二意乃至三意,以免一泻无余。如王建《李处士故居》诗中一联:“一院落花无客醉,半窗残月有莺啼。”金人瑞评此诗云:“三四句逐字皆人手边笔底寻常之字,而合来便成先生妙诗。”我以为此两句妙在前四字为一意,后三字为一意,加上“无”、“有”为反对,突出故居之寂寞、处士之孤独,组合而妙。又如“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李商隐《泪》);“兰釭有泪风飘地,遥夜无人月上廊”(黄庭坚《和仲谋夜中有感》)。都能在一句中写两意,意或顺承,或拗折而健。今人周退密的诗能承此妙,句如“书非必读愁真绝,事有可为老奈何”(《次韵和陈九思》)。

也有的一句诗作多个意思。杨万里《诚斋诗话》中说:“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两意者,陈后山云'更病可无醉,犹寒已自知’。”他还指出,苏东坡《煎茶诗》:“'自临钓石汲深清’句是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可谓分析入微。又如陈三立“日气射泉含石暖,风光媚筱觉春生”(《开岁三日步循涧水晴望》)。上句是说,由日气射在泉水中,使泉水回暖,而泉水又使崖石也暖起来了。下句言风光使筱竹媚人可爱,用拟人化融入作者主观感受,再用一“觉”字直接写作者的意识。

也可两句作一意,通常见于流水对,令人读上句即欲读到下句的结果。流水对上下句意思或为顺承,或因果,或转折关系。顺承句如“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王维《送梓州李使君》);“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甫《月夜》)。转折加顺承句如“谁知方外客,亦爱酒中仙。共踏空林月,来寻野渡船”(朱熹《知郡付丈戴酒幞被过某》)。中两联均用流水对。江西师大老教授、吾师胡守仁先生即好用流水对,句如“已作多年别,又逢赣水头”;“且趁秋光好,更呼内子陪”;“谁知禾秀发,竟至雨连绵”等。流利婉畅。

吴德远《环溪诗话》载其少时谒张右丞。右丞告诉他说:“杜诗妙处,人罕能知。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事,多说得两件事。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宾退录》卷十)。

新奇而非荒诞

炼字主要是炼动词,力求新奇,但不可荒诞,1958年的采风作品中,不少夸诞不经语。这次我读到华夏诗词参赛作品,其中有首诗说“旭日掀开那港湾,有人站到夜深蓝”(《三沙哨兵》),太阳如何掀开港湾?又“背起春风逐太阳”“挽住秋萤着月光”(《南乡子·山乡童趣》),“脚踏东风日月轮,山川布展不辞春”(《新安林业人》),“风起新杨攀向日”(《阳关》)之类。又如“长篙划破水中影”(《渔村晚钓》),奇则奇矣,不新。古人这样的写法很多。诸如“撑出”之类。

以近代大诗家陈三立的诗句为例。炼动词精警,往往以丰富的想象力将习见的事物加以变形或挪位,或者将无形的意识化为具体有形之物,或以通感手法出之,使人感到突兀生新、可愕可怖,造成心理上的强烈震撼,这也是他力求避俗避熟的成功之处。如云“夜枕堆江声,晓梦亦洗去。挂眼绕郭山,冉冉云岚曙”(《癸丑五月十三日至焦山》)。江声可堆,梦可洗,眼可挂,想象奇特不凡。又如“岫云粘更脱”(《崝庐楼居五首》)一句,将云想象为粘在山上,风吹云开,更用“脱”字状云之迅忽离开。又如“断云脱岫骑鸦背”(《开岁三日步循涧水晴望》),也采用同样手法,而想象脱落之云骑在鸦背之上。又如“火云烹雁万啼浮”(《易实甫游莫愁湖》),想象火热的云在烹烤大雁,使雁发出哀啼之声,而此声又似浮于云上。“烹”“啼”字妙。他如“溪光荡入万峰晴,十二桥衔打浆声”(《游西溪秋雪庵看芦花》);“日丝网金山,楼观眩一掣”(《夜抵金陵散原别墅》)。莫不观察细致而工于锤炼,能捕捉事物动态给他带来的新奇感与美感,一经其手,便觉雄警超迈。他好用衔、扶、挂、吐、漏、腾等字,构成奇恣峭挺的动感,突出其浓重的感伤气氛,令人感到涩新奇怪。“王蘧常于同光体中极推崇陈散原用字新奇,如'冷压千家静’,'压’字为人所意想不到”(见于郑逸梅《艺林散叶》)。

他如“鼋鼍夜立邀人语,城郭灯归隔雨望”,光怪陆离。“松底溪音抑复扬,跳珠咽石浴清苍”,将溪声比作音乐,而声音可浴于清苍中。意境独创,戛戛生新。故陈衍说他“于荒寒萧索之景,人所不道,写来独觉逼肖”。他还能于炼字中融入情感,见其诗思之活。如“狰狞怪石犹相亲,醉卧承平挂梦痕”,又“寒围高竹茶瓯洁,残客犹避万壑陪”(《林诒书自京师至携登扫叶楼》),或“一片匡庐挥不去,来扶残梦卧云烟”(《发九江车行望庐山》),又“一蝶将魂去,岩花孕泪开”(《雷雨后观溪涨》),蝴蝶携魂,岩花含泪,都是主观情感观照客观事物的结果。又“乘兴欲呼山入座,作痴犹待月衔台”(《三月十五日偕宗武过仓园》),“雨了诸峰争自献”(《登北极阁》),“雪尽峰峦出浴初”(《过医生洼》)。呼山入座,待月衔台,诸峰献秀,峰峦出浴,人与自然相为友,想象出奇,主要在炼动词高妙。

(原载2021年《中华诗词》杂志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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