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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传一句话，你听得懂吗？
一一李亦畬《走架打手行工要言》集解（一）
李新方
【原文】昔人云：能引进落空，能四两拨千斤；不能引进落空，不能四两拨千斤。语甚该括，初学未由领悟，予加数语以解之，俾有志斯技者，得所从入，庶日进有功矣。
欲要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先要知己知彼；欲要知己知彼，先要舍己从人；欲要舍己从人，先要得机得势；欲要得机得势，先要周身一家；欲要周身一家，先要周身无有缺陷；欲要周身无有缺陷，先要神气鼓荡；欲要神气鼓荡，先要提起精神，神不外散；欲要神不外散，先要神气收敛入骨；欲要神气收敛入骨，先要两股前节有力，两肩松开，气向下沉。
劲起于脚根，变换在腿，含蓄在胸，运动在两肩，主宰在腰。上于两膊相系，下于两胯两腿相随，劲由内换。收即是合，放即是开。静则俱静，静是合，合中寓开；动则俱动，动是开，开中寓合。触之则旋转自如，无不得力，才能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
平日走架，是知己工夫。一动势，先问自己：周身合上数项不合？少有不合，即速改换。走架所以要慢，不要快。打手，是知人工夫。动静固是知人，仍是问己。自己要安排得好，人一挨我，我不动彼絲毫，趋势而入，接定彼劲，彼自跌出。如自己有不得力处，便是双重未化，要于阴阳开合中求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也。
胞弟启轩尝以球譬之：如置球于平坦，人莫可攀跻，强临其上，向前用力后跌，向后用力前跌。譬喻甚明，细揣其理，非舍己从人、一身一家之明证乎？得此一譬，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之理，可尽人而明矣。
【解曰】本文题曰《走架打手行工要言》，首先有几个关键词需要特别注意，行工，即用功，一般认为与“行功”通用，出自《汉书·陈平传》：“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赏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
但仔细辩析，行功、行工，还是有差别的， “功，以劳定国也”(《说文解字》)，重在功效，是物理学中表示力对物体作用之空间累积的物理量；而“工，巧饰也，象人有规矩也”(《说文解字》)，重在工巧，精微巧妙，用功之科学的方式方法。后文“走架是知己工夫……打手是知人工夫”，《五字诀》“工用一日，技精一日”，还有王宗岳《十三势行工歌诀》，都是用“工”而不用功，皆此意也。
要言，精微而简要之言，出自《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王子虎盟诸侯於王庭，要言曰：皆奖王室，无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又，《战国策·宋卫策》：“此三言者，皆要言也，然而不免为笑者，蚤晚之时失也”。《三国志·魏书·管辂传》“过岁更当相见”裴松之注引《辂别传》：“飏言：君见谓善易，而语初不及易中辞义，何故也？辂寻声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论易也。晏含笑而赞之：可谓要言不烦也”。三国魏曹植《与吴季重书》：“钻仲父之遗训，览老氏之要言”。南宋叶适 《题张君所注佛书》：“至于要言微趣，人所难知，往往迎刃冰解，则多自得之矣”。
走架、打手，是太极拳两大最基本的行工（训练）之方式方法，走架是个人训练，打手是实战或模拟实战，与其他武术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走架即是打手，打手即是走架，也就是怎么练就怎么用，怎么用就怎么练，文中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讲走架的，也都是讲打手的。当然王宗岳、武禹襄的拳论也是如此，“前数条诸公讲论精细，殆无馀蕴，后又参以鄙见，反复说来，惟恐讲之不明，言之不尽”（李亦畬《太极拳论·题记》），是故李师作《五字诀》后，又作此“要言”，以便于学者更容易领悟和把握。
“昔人云：能引进落空，能四两拨千斤；不能引进落空，不能四两拨千斤”，这段话看似简单平常，实际上是几千年来无数武术家、军事家实战经验和信息能量的高度凝聚，一言以蔽之，“昔人”指过去的许多技击高手前辈，当然其中包括王宗岳、武禹襄。武术门派众多，各有所长，这就好像登山一样，起步的地点不同，但到了顶峰都是一个地方，所追求的目标都是四两拨千斤，也就是不仅要赢人，还要赢得轻松，那么，怎么才能做到四两拨千斤呢？那就只有做到能够引进落空，才能四两拨千斤，这是几千年来实战经验的科学总结。
“语甚该括，初学未由领悟，予加数语以解之，俾有志斯技者，得所从入，庶日进有功矣”，该括，包罗、集中，与概括通，出自南朝梁沈约《内典·序》：“该括群流，集成兹典，事以例分，义随理合”。又，北宋张载《张子语录·后录下》：“弥纶天地，该括古今”。
未由，没有原由，亦即没有门径、办法、机缘等，出自唐代韩愈《皇帝即位贺诸道状》：“凡在臣庶，不胜庆幸。惟俯同下情，未由拜贺，但增驰恋”。
予，我，《诗经·小雅··正月》：“载输尔载，将伯助予”。《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俾，使也，《诗经·邶风·日月》：“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天保定尔，俾尔戬榖”。
庶，副词，但愿、也许 、幸而、几乎，《左传·桓公六年》：“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孟子·梁惠王下》：“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日进，每天都有新的进展，出自西汉刘桓《赐南奥王赵佗传》：“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以故悖暴乎治”。
是说“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这句话，是极为高妙的技击心法，同时又是高度集中概括的，初学的人没有办法理解和掌握，我加几句话进行解释，好让立志练成这种技击高功夫的人得到进入的门径，希望他们能够每天都有新的进步而成功在望。
讲到这里，自然会想人们起常说的一句话：“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既然“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就是真传一句话，那么，李师这篇文章为什么又写了很长呢？现在学太极拳的人都听说过“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这句话，可究竟有几人真正领悟了呢？正如李师所言，“初学未由领悟”，如果你根基不够，什么都传给你了，你还是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还不知道怎么做。如上引“夫善易者，不论易也”(《管辂传》)，再如“子曰不占而已矣”(《论语·子路》)，都是真传一句话，即使你听懂了，也不等于就一定懂《易经》了，你得到真传后还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只不过可以少走弯路了，所谓得诀归来好读书。
更何况太极拳是知行合一的高功夫，李师解释了这么多，你读了那么多遍，也还不一定能读懂呢，只有真能够做到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的时候，才是真正读懂了，所谓“然非用力之久，不能豁然贯通焉”（王宗岳《太极拳论》)。而对于处于不同境界的习练者来说，李师这篇《走架打手行工要言》中的每句话都是真传一句话，王武李拳论中每句话都是如此，但也只有全部拳论中的每句话都读懂了，豁然贯通了，才能真正读懂其中的一句话，又因为每个习练者所处的境界不同，在不同的境界需要用不同的“真传一句话”来点拨，才能妙契机宜，使之“庶日进有功矣”。
同时，对于“假传万卷书”也要作具体分析，在很多时候假传才是真传，不教才是真教。过去的前辈每当有人求教时，常常不正面回答，只告诉他回去读哪本书或哪篇文章，只有他自己读书读懂了，才是他的心得，还有的人并不是很虚心，如果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就伤了他的面子，这实际上是启发式教学，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而对来学拳的人，第一次大多告诉他，“这拳你学不了，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因为许多人都学不长，“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论语·公冶长》)，李师的这篇拳论是为“有志斯技者”写的，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要学，就一定会想办法证明自己确实是块好材料，而一旦入门之后，就不可能半途而废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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