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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所大院里的记忆——交公粮

 乡土唐河 2022-08-13 发布于河南

作者:瘦子(网名)  源潭人。“粮所大院”见证人,其文章为我们描述了“交公粮”的那些经年往事和“粮所大院”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交公粮

油菜花黄的时候,春天已经是尾声。

一起踏青的美女眼神迷离的看着金灿灿的油菜花,说,油菜花一开,我都开始发愁。

我不解。

她说,油菜花开了,不久就要割油菜,晒油菜。刚把油菜籽晒好,小麦就熟了,俺家缺劳力,地还多,我是最怕麦天。

对于一家之主来说,只要自己是个好把式,或许种、收都不是事儿,但是交公粮对于他们来说,才是要憷的。

在源潭街西北,有几乎占了小街四分之一的东西两个大院,那就是粮管所。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粮所职工大都是一头沉,男人有份职业,老婆孩子在农村有地。

单位水电免费,并且街上热闹些,所以家属们不嫌住的局促,只要农闲,都住在单位。

婆媳不和在院里对骂,所长听见了,端着饭碗,站在楼上,不容分辨,开始骂娘,骂完婆婆骂媳妇,再把受了夹板气的职工喊来臭骂一顿算是打了官司。

所长开会说,同志们,上班要像个样子,别总是往地下一蹲,画个方块,弄个柴火棍在那占方。人家老百姓来找你有事,头也不抬,等我这一盘下完。在或者人家老百姓还木走,因为悔棋在那吵吵,像个啥样子吗?以后不要占方了啊!

然而说归说,粮所大院里夏天背阴处,冬天朝阳处,随处可见方方棋盘以及散落的柴火棍,烟头。当兵转业刚分配来的年轻人,爱上了吹口琴,读书,不与这些人为伍。无非半年,你看他也老练的和人占方起来。

昔日,粮所大院的库房里收了全乡的公粮。这些小麦无论转仓或者装车,或者霉变晾晒,全部依靠人工,粮所附近的搬运工一年的工钱往往比工人工资还高,这些工人从来不和粮所职工称兄道弟。

搬运工也有工头,他们懒得选,就让他们村组的小队长当,会记个帐,一碗水端平就行,他们这样说。

男人干重活,背二百斤的麻袋。粮所家属,这些女人们打厦子,封口袋。男人女人动作麻利地在粮食灰尘乌烟瘴气的环境下干活,嘴里一分钟不肯闲着对骂。男人们调侃女人,女人不输了阵,嘴皮子麻溜地骂着这些男人。

粮所职工和这些搬运工见了面,几乎都是这样打招呼的:

“娃,老子正找你哩……”只要一打招呼,对方必比自己矮一辈儿。

“今黑回家给你老婆说:给我留门啊……”开促狭的玩笑。

吃了早饭大家碰面:

“今天中午去你那里吧,你弄个菜,我兑酒,中午咱俩弄两瓶。”

见面都开始申场子,申不成下班各自散了。申得成,中午约了三俩好友至附近卤肉馆子里,来斤把子卤肉,一瓶酒,中午喝得烂醉,下午在单位更是逢人就喊儿子,偌大一个院子热闹起来。

如果他从背后追上你,会立即给你一个动作:用手快速从你的后脑勺向脖子用力地抹去。并迅速跑开,追上则还一个,追不上,两人便骂骂咧咧一阵,全然不像一个稳稳重重举止有度的成年人。

真正让粮所大院热闹起来,还是要等到征购的时候。

六一过后,如果天气晴朗,大院里支起大锅,凉起了白开水。

红纸黑字的标语随处可见:“交爱国粮是农民应尽的义务。”“以次充好,搀糠兑假是违法行为。”“维护国家秩序,遵守交粮秩序。”

搭起棚子,请了医院的职工,摆放了小药箱,药箱里无非就是十滴水、藿香正气水、人丹等。

穿着制服,似乎警察模样的人在院子里来回巡视。

仓门口支起了白色的大油布伞,校验合格的磅秤放在伞下,一张开票用的桌子,一个条凳。

这便是征购开始了。.一个磅组五个人,验质的,过磅的,开票的,还有俩监仓的,大征购的时候会开六七个磅组。

粮所的职工似乎变得郑重其事起来,眉头紧锁着骂娘,为啥不冬天征购,真他妈的热!唉声叹气的。

唉声叹气后面隐藏着的是小小的喜悦:一年的外快就在此时!

征购开始,这个月天天都有酒喝,冰凉的井水装在桶里,桶里不会缺了啤酒,谁再买盒烟,那算是不会混。

大院的人们清早起来,会发现院子里挤满了乌压压的架子车,人拉着牲口躲在背阴处,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粮食。

他们都在等一个人,验质的。(不知是谁眼尖,大喊一声“验质哩来了!”顺着那人面朝的方向,见一群人簇拥着的跟在一个手拿“钢钎”的人后面。)

验质的过来了,因他拎着一个一尺多长的铁签子,独特的标志,人人都认识。大家看见他,赛如天上掉下来一般,众星捧月似的迎了过来:同志,瞅瞅我那粮食吧,瞅瞅我的。验质的神色庄重,一脸的矜持:拉啥哩,拉啥哩,挨着瞅,都瞅。

验质的找所长牢骚:这人们喊你验质,拉衣服都算了,抽空拧你胳膊下子,拧得疼里捉急。

所长宽慰:赶明儿我在大喇叭上喊喊,不叫拧了。

会来事的早买了好烟递上来,验质的脸色和缓了,不由自主地跟着递烟的人,走到他的粮食边上,钎子一下子扎进去,呼啦,小麦顺着钳子流出来一管,放在手心里,用手搓着,一个个地看着:不完善粒有点大啊!

然后轻轻一吹:你看看这杂质多大,都木有扬干净了交上来,干净的留着自己吃,脏的交给国家,你对的起国家吗,嗯?

粮食的主人有些焦躁了,恳求地说:同志,俺这捡好的装来了,家里的不胜这哩!

再或者说:土里生土里长的东西,哪会木有点儿灰?

验质的冷笑了:你太懒啦,这不中啊!

验质的捏了十几个麦子自下而上抛在嘴里:这水分有点大,有十七八个水分呢!

交粮的学验质的扔麦子到嘴里,却掉了一大半,只有几个麦子入库(嘴),不由羡慕起验质的:你这吃麦子也是个技术活,我都扔不到嘴里,你吃一晌麦,那中午还吃得下饭?验质的冷笑不语,不多废话。

粮食主人恳求着:你再瞅瞅,你瞅瞅别的,差一不二收下吧!

验质的沉思中把钎子扎了其他的口袋,在家辛辛苦苦缝口袋的媳妇心疼了:同志,我这都是新缝的!

验质的做势要走:好,好,我不瞅了,下一个。

粮食主人瞪了眼多嘴的媳妇,哀求着:同志,你尽管瞅,我不怕袋子扎烂,我打开口袋你瞅瞅中不中。

终于,验质的填了单子,说,站过磅的那儿等着,一会儿喊你过磅。

验不上的,一脸的失望,有熟人的开始托关系,走门路。没关系的或者愤愤拉回家,怒冲冲的吼:“妈的,不给一分钱,老子不交了。”但是或者不过一晌,你就见他表情讪讪的依然过来交粮,并不理会乡邻的嘲弄:伙计,有种别交啊。

老实的会找一片朝阳处,打扫干净,慢慢翻晒,等到天色将晚,抓起热乎乎的麦子,让验质的再看,验质的说:好吧。才敢收拢了,再次装袋,准备交粮。验质的会语重心长地说:“折了不少吧,咱不能让国家受损失是不是,并且你这麦湿,如果霉变,就不仅仅是你这些粮食,影响一个仓的质量,这谁能承担责任。”交粮人心悦诚服,认认真真打扫干净,交粮不提。

过磅时 ,第一个考验来了。一家几口人,往往十几二十几个鱼皮袋子要放在磅秤上,怎样放的稳,才是考验经验和耐心的。鱼皮袋子码得高,一会儿背着不吃力。往往有莽撞的年轻汉子气喘吁吁地把一袋麦子放置高处,一摞二十多个袋子轰然倒塌。已经汗流浃背的汉子无可奈何地看着散落的袋子叹气。有人好心过来说:“老弟,你歇歇,我先交行不?”

这汉子会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连说:“不用,不用,还是我交吧!”

灼热的太阳下,一分钟都太久,谁也不想多等。

过磅时,常有胆大的、细心的问过磅员:我这几个鱼皮袋子你扣我这么多秤,你就是按照公斤除皮也木恁多。一会儿我把空袋子拿出来你称称。

过磅员变了脸:你中你在这过磅!

再或者:你这麦子晒晒看能折多少?你先别交了,咱晒个试试,总不能让国家吃亏是不是。(木一个人会较真。)

过磅之后是入库。仓库粮食不多时,监仓的会不停的驱赶你:进里头,进里头,使劲儿往里面倒。这样不至于外面高,里面低。然而,抱着麦子走都不得劲,何况是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麦堆上,真是艰难。有聪明的,鱼皮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装了西瓜,西瓜便宜,小麦贵,扔给监仓的,便可以拉至门后就手倒了麦子。

库房快满时,门口的闸板一块块的对上,已经有二米高,斜斜的从闸板最高处至地面搭了一块一块一尺左右宽,二三米长的的木板。

搬运工这时候会三两成群的在过磅的身边转悠起来,他们经常干的活就是背着近二百斤左右的麦子走在这搭板上。一鱼皮袋子小麦最重不过一百二三十斤,他们虽然看起来精瘦单薄,但是背起袋子走上闸板却是游刃有余。他们在过磅的身边转悠着,和过磅的插科打诨,不忘记捡起磅秤上扔的好烟。

过磅的心情不好会驱赶他们,围这儿热死了,哪凉快哪儿呆着去。

心情好,会劝那些看起来劳力不多的交粮人,叫他们(搬运工)给你背背算了,一袋几毛钱,又不多,你也省事了,还能早点回家。

搬运工看着那些犹豫的交粮人,矜持地说:自己背吧,省点儿钱够晌午饭了。

省下钱自己背的交粮人,咬咬牙,背着小麦走上了高高的,颤巍巍的搭板。我常常有个担心,万一这人一失足滑下来岂不是摔得很惨。

事事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过磅的为了避免这个,先让交粮人把自己的麦子堆在搭板旁边,人若失足滑下来,无非倒在自己的粮食上,并无大碍,会有惊吓中暑的,无非给两支霍香正气水了事,鲜有人告了粮所,说他们服务意识不够。

终于,白灿灿的阳光下,交粮人浑身湿漉漉地从开票员那里拿了一张白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一脸艳羡的、继续等待的乡邻,不忘让他们:“我先不走,等下给你们帮忙吧!”

“走吧,走吧,赶紧回去吧,回去歇歇。”

交粮人慎重地把白条找一处放下,然而浑身上下似乎没一处干的,拿出一个烟盒,卷巴卷巴放进去,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然而等到第二天,或者你会再次看见这个交粮人焦灼地过来,要求开票的查底联,补单据,他说:“回家抽烟哩,捏捏是个空烟盒,忘了麦条哩,顺手不知道扔哪里了。”

征购开始时,夜里熬到两三点是常有的事情,第二天白天一定是要正常上班的,乡政府的包村干部见天去会计室看进度,给大队干部开会排名次,只有老百姓的粮食入库了,乡政府的干部、教师的工资才有了着落。

饭点到了,有些大队干部心情,请磅组的人去吃饭,酒足饭饱之后,似乎有点感慨:“这一顿,两袋麦子没了。”

月余,征购已至尾声。俗话说,大暑小暑,上蒸下煮。粮所的地平都是水泥地。已经是上蒸下烤了。磅组的人们恨不得去老百姓家里拉了余粮过来,早早完成任务。

交粮的零零落落,百无聊赖中他们或者在不远处阴凉地儿纳凉,或者打牌,或者聊天。偶尔过来暑假骑自行车卖冰棒的男孩,他们逗他:

“冰棒多钱一个?”

“一毛。”

“赊几个中不?”

买冰棒的男孩迟疑着,问:

“啥时候给钱?”

“明年征购你过来给你。”

卖冰棒的男孩愤愤离去,离开了这一群看似不怀好意的人们。

接下来便是工人们放药、封仓的日子。

粮所又复归往日时光。

如今,交了几千年粮的农民终于不再交粮了。但是祖祖辈辈交粮的农民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种地赔钱赔力气他们早就知道。年轻的农民也不会种地,不上学就出去打工,依然坚守土地的大都是年迈老人。

粮所昔日的热闹早已不在,水泥地变得斑驳起来,工人下岗分流,偌大一个院子,星星点点住着坚守阵地的几个工人。

随着国家体制的改革,“粮棉油,工资不用愁”仅仅是上个世纪的传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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