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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南京(十六)贡院青衿成旧事

 不杂书屋 2022-11-09 发布于江苏

逛南京(十六)贡院青衿(青色交领的长衫借指读书人)成旧事

我工作的学校在一个交通便利的地方,每年6月的高考季照例是用做考场的,我因此看了许多场外家长翘首期待,场内考生奋笔疾书的场景,十几年的付出就在高考的三天定格,颇有“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味道,大众戏谑高考是现代科举似乎不无道理。

但是,它们完全是两回事,要罗列不同之处的话,很容易就有个一二三,而最根本的不同在于结果。高考是一次升学考试,科举是选拔官吏的制度,经过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四个等级的考试,最后取中者直接做官。当然它们也有相似的地方,考试程序、考试形式都以公平公正为准则。

现代高考由招生办负责,考场设在学校,每个考场装有监控设备,三十考生间隔一米而坐,两位监考老师分前后站立,另有场外巡查,要想作弊,难度有点大,但也不能完全禁绝。科举初期并没有专门的考试机构,唐玄宗时才设置贡院,贡院即“贡举之院”,是京城和省会的科举考场,但这个时候还没有专门的考场,考试时借用礼部或尚书省等机关的办公区,考完再恢复原状。北宋时开始修建专门的考场,考场内是成排的小房间,叫号舍,考生就在号舍里参加考试。南宋乾道四年(1168年),知府史正志在夫子庙东侧建建康贡院,用于县学府学考试,开始规模也不大,只有100多个号舍,不能完全满足考试的需要,考生多的时候,就临时外借地方。元朝时建康贡院改做纺织厂,因为这一时期主要依靠铨选制(此处指科举以外的选拔官员的制度)选拔人才,科举不受重视。明朝定都南京后,科举制度得到恢复,乡试和会试都在贡院进行;1421年,明成祖迁都北京,新建了顺天贡院,南京贡院改为乡试的考场。

清初,全国分13个行省,在各省贡院中,南京的贡院是特别的。当时,上海、江苏、安徽以及湖北、江西、浙江的一部分都在一个行政区划内,叫江南省,南京贡院因此称江南贡院。我们常说的江南在习惯上被理解为长江以南地区,但起初是指江南省地域。顺治十八年(1661年),江南省拆分为江南左和江南右——即今安徽和江苏,但两省的乡试依旧在一起进行,一直到光绪年间,江南贡院是全国唯一一个两省合闱的贡院。合闱带来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规模宏大,江南贡院因此成为世界专用考场之最。

从百间号舍到世界之最,江南贡院经历了长时间的发展。明成祖迁都,并没有冷落江南贡院,反而派人增建;1453年,应天府尹马谅再次扩建,号舍达到3000多间。四百年后,太平天国占领南京,贡院被用做粮仓。1864年,曾国藩平定了太平军,他在同治三年七月十七日的日记中写道:“进城看贡院,规模极为狭小,号舍十存其九,号板全无。明远楼大致粗存,至公堂、衡鉴堂尚好。监临、主考,十八房住处,内提调、内监试、内收掌、誊录所、对读所,皆无存者,而余地甚少。”当时整个南京城成为一片废墟,这位湘军统帅立即着手修整贡院,同年十一月,乡试举行,苏皖两省共两万多士子参考,在此之前科举考试已经中断了十多年。随后,李鸿章继续扩建,因为李鸿章的举人身份就是在江南贡院考取的,所以他对这个地方很有感情,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其他人。在他的主持下,江南贡院拥有号舍两万多间,李鸿章曾骄傲地说:“自是两省之士庶无遗珠之憾,既崇既硕,维洁维栗,甲于宇内!”这是江南贡院的高光时刻。

与超大规模相关的是考生多,人多了故事也多,其中不乏名人。

唐寅,字伯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苏州府试第一;弘治十一年(1498年),应天府乡试第一。次年入京参加会试,不曾想卷入一场惊天大案——徐经科场舞弊案,虽然查无实据,也被削除仕籍(记载官吏名籍的簿册),贬为小吏,曾经风头两无的“唐解元(乡试第一)”终其一生都无法做官了。这里顺带说一下徐经,直到三十五岁客死京师,他都在等待赦令重返科场,许多年望穿秋水,也不过是一场空;这件事直接影响了徐家后人,徐经之后四代,有一个孩子博览群书却无意科场,毕生行走在山水间,写下了六十万字的记录文字。这个孩子叫徐弘祖,号霞客,这些记录叫《徐霞客游记》。中国旅游日定于每年5月19日,就是因为这一天是《徐霞客游记》的开篇日,而徐霞客本人则是中国旅游日标志人物。唐伯虎在科场风波后也游历山川去了,这是在纵酒浇愁之后做出的重要决定——绝意仕途,以诗文书画终一生。从科场得意到仕途失意,不过是一年间的事,从此,中国官场上少了一个官员唐寅,中国文化史上多了一个奇才唐伯虎。

比唐寅略晚的吴承恩,也是一位科场失意者。他曾连续三次参加江南贡院的乡试,从满头青丝到鬓染霜白,一次次踌躇满志,又一次次铩羽而归,琼林赋诗、御阶打马的梦想越来越远,直到42岁他才中了岁贡(明清时挑选秀才成绩优异者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类似于今天的保送生),60多岁做了浙江长兴县丞(相当于副县长)。学虽优而仕不顺,晚年的吴承恩迁居南京,专注于《西游记》的创作,“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实记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吴承恩语),石猴渴望正果却也爱自由,吴承恩获得官职却又辞去,这不是偶然的巧合,顽劣桀骜的石猴是傲然高洁的作者的隐喻,很显然,这部志怪小说反映了吴承恩积压在内心多年的因科场失意、仕途困顿而产生的不满与愤懑,更反映了他对明代科场、官场的深刻认识。

如果以吴承恩为参照,是不是可以说郑燮幸运了许多?郑燮xiè,号板桥,人称板桥先生。从24岁考取秀才到40岁考中举人,十七年间出入于江南贡院有怎样的酸甜苦辣?举人之后考中进士,六年后被任命为山东范县县令,为官十一年,又愤然辞官回归故里,这是他的官宦生涯。晚年,清贫的郑板桥以卖画为生,而竹画得最多。竹挺拔坚贞,他刚正不弯;竹不惧酷暑不畏严寒,他不攀豪门不附权贵。他以竹入画、以竹传情、以竹言志,竹因郑板桥而成为四美(郑板桥将不变名节的君子与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移之石一起称颂为人间四美)之一,也成就了郑板桥的名声,徐悲鸿说郑板桥是“中国近三百年来最卓绝的人物之一”。时至今日,在“扬州八怪”这个群体里,他是最为人熟知的那一个。

如果说郑板桥是以画竹咏竹来表达他的人生之志,那么吴敬梓就是用辛辣的文字来展示他的鄙薄功名之心。吴敬梓年少才高,却也是江南贡院的名落孙山者,正是这样的经历使他从看重功名转而怀疑科举对人才的选拔,进而对这一制度产生了厌恶之心。从36岁起,吴敬梓拒绝了一切与科举相关的考试,投入到《儒林外史》的创作中。凭借这部讽刺小说,吴敬梓跻身小说大家之列,胡适说:“安徽的第一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kuí,也不是姚鼐nài,是全椒的吴敬梓。”(《吴敬梓传》)晚清出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等一批谴责小说,正是《儒林外史》开创性意义的体现。

1903年,江南贡院举行了最后一场乡试。700多年间,有多少人在这里参加过考试?有多少人在这里成为举子?又有多少人从这里出发成为进士?这些数字虽不是无法估算,却也是庞大的。江南贡院从来都不缺失意者,也走出八百多个“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就像张謇jiǎn,1868年,16岁的他考中秀才,42岁时成为状元,27年不可谓不长,但昔日的不如意已经过去,眼前是康庄大道,只等待平步青云。只是时势改变了这位状元公的仕途,甲午战争爆发后,他提出“实业救国”的主张,陆续兴办了数十个企业,成为中国近代第一实业家。

后人不以成败论英雄,把他们归入了同一个群体——江南才子。江南的山空灵静雅,江南的水清莹秀澈,江南的才子温润如玉。他们博学多才、知识宏富,他们阅历丰富、格调雅致,他们温良旷达、刚强不屈。走近他们会发现,原来那些锦绣华彩的文章、那些放达不羁的举动都与江南贡院有着扯不断的关系,淹蹇(yānjiǎn坎坷不顺)科场、半生蹉跎是人生的极大不幸,但风骨凛凛的他们犹如暗夜之星辰,永远高悬在中国文化的长空。

1905年,延续了约1300年的科举制度被废除,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江南贡院一直处于无人照管的状态,何去何从?十五年间有过多种设想。在苏皖两省多次协商之后,江南贡院于1920年拆除,辟为市场,曾经的科场圣地一变而为商肆闹市。看起来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其实两者一直如影随形——乡试之期,士子如云,商贾也汇集于贡院周边,“各业贸易商人均运货来宁,以期渔利”;而一些自忖功名无望的富家子弟,游乐之余也顺带贩卖些货物,因为明清圣谕“凡举子赴京应试,沿途关卡免验放行”,他们趁机偷逃关税,大赚一笔,所以大比之期,贡院一带摊贩栉比,道路难行,可以想见热闹与繁华的程度。

所幸,贡院的核心区域保留了下来。明远楼,贡院的中心建筑,这座三层高的小楼飞檐出甍(méng屋脊)、四面为窗,是为监视考生而建的,当时不允许其他建筑物的高度超过明远楼;明远楼上,东西南北一望,两万人考试的壮观景象尽收眼底。如今,江南贡院主体已经改建为中国科举博物馆,贡院街东段的牌坊处是博物馆的入口,明远楼则在博物馆的出口处,明远楼内已辟为江南贡院历史陈列馆,这里有科举相关的文献资料、明清贡院碑刻,还复建了206间号舍,今天的明远楼已经成为科举文化的代表性符号。至公堂在明远楼的后面,是负责考务和试卷处理的地方,公平、公正是科举制度所包含的最积极、最进步的价值,以“至公”命名科场建筑物是将科举考试的核心理念昭告天下。明远楼前是一方水池,面积为1300平方米,与博物馆130米(以1米象征10年)的高度有着同样的深意——这里是1300年科举文化的故地,这里有1300年科举考试的记忆,这里展示1300年科举制度的兴衰。水池两侧是复原的号舍,每个号舍仅1.16平方,遥想当年,士子要在这逼仄的空间内蜗居9天6夜,连考三场,但这是他们走向仕途的必经之路,所以虽苦犹荣;如今部分号舍内放置了模拟考生的塑像,有全神贯注、奋笔疾书的,有满面愁容、仰天长叹的,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水池的下边是博物馆的主馆,它是一座下沉式的博物馆,也是全国唯一的一个地下式博物馆。

与明远楼隔街相对的是贡院的南苑,主要是科举民俗展览。人气比较旺的是魁星阁,科举时代它是士子“夺魁”的象征,现在里面挂满了红绸带,应该是当代学子的希望所寄。南苑紧邻秦淮河,来往画舫、灯红酒绿让人自然联想起往日才子佳人的故事,秦淮歌妓文化的兴盛,大概要归功于入闱的士子们。参加过江南贡院乡试的陈独秀在《实庵自传》里这样描写走出科场的考生沉沦于秦淮暮日的情景:“这般文武双全的考先生,惟有到钓鱼巷嫖妓时,却不动野蛮,只口口声声自称寒士,商请妓家减价而已,他们此时或者以为必须这样,才不失读书人的斯文气派!”这大概也是江南贡院特有的一幕,不计其数的江南士子正是在贡院与青楼的夹缝中迈向仕途的。

如今,江南贡院是5A级风景区,每天游人无数。一路向下的主馆、修葺一新的明远楼、整齐静立的号舍,让人觉得仿佛回到了明清,却全然不见士子踪迹。时光如水,科举一去不回,在历史的尘埃中贡院已关上了大门,它只留下盛行了千年的科举文化,以珍贵实物的形式,供人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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