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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民:王阳明的良知与致良知学说及其现代意义 (二)

 白桦树2008 2023-04-02 发布于内蒙古
二、良知的超越性与内在性

“阳明夫子之学,以良知为宗。”良知说作为统摄阳明心学思想的核心关键,其哲理蕴涵可说是极为丰富,必须从不同的层面进行诠释,才能清楚揭示其关乎德性生命的全体大用。在本体层面上,良知说将本体论的儒家智慧豁然洞开,把形而上的儒家精髓和盘托出,既指出了人生宇宙的本来实相,又奠定了伦理生活和道德实践的理论基础。依阳明,良知即是心体性体,心体至善,性体至善,良知亦至善,是心性至善的本然存在状态:

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发见,是皆明德之本体,而所谓良知者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固吾心天然自有之则,而不容有所拟议加损于其间也。有所拟议加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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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的看法不仅是对孟子性善论与《大学》“明德”说的进一步发挥,而且也将良知化的言说向度引入了宋明儒共同关心的本体论题域。在阳明看来,良知既是至善之性体,又是性体的昭明显现。性体来源于天命天道,是超越的、绝对的,又落实内在于人心,表现为内在判别的天然准则。易言之,良知说极大地突出了性体的绝对至善性普遍特征,充分地彰显了心灵境界自然无执的超越性品格,活化了儒家即体即用的形上智慧,不仅继承和发展了儒家一贯持守的以超越性的至善说心性的本体论意旨,而且也以较为新颖的形式揭示了心性神变妙应的发用功能。

良知人人具有,无少欠缺,亦不容拟议加损,与心性本体一样,既内在又超越。就良知的超越性而言,良知即是天理。天理是超越时空的、普遍的,“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良知亦是超越时空的、普遍的,“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是宇宙的构成原则,又是人生的行为依准:“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良知亦是宇宙原则的呈现,是人生的本然“天则”:“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天理使万物各得其所,各得其宜,“万物无一失所,便是天理时中”;与天理同一的良知亦使万物各各相应于本有的价值,获得相对合理的 安顿——致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无不各得其理。天理代表天的本质,天的本质亦表现为天道,故良知的本质即是天道,是天道内化和落实于人性中的结果,相互之间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天道的作用是万物并育,各正性命,“良知即是道,若无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亦即无不合于万物并育,各正性命的天道。正是由于良知同天理天道一样具有形上超越的特点,即一方面因其超越的自明性(明德)特点,故能将价值之光涵盖于一切自然秩序、心灵秩序、伦理秩序、文化秩序之上,一方面又因其形上(虚与无)的本源性特点,故能永远不失落其本体的优胜的地位。因此,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阳明才说: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无,圣人岂能无上加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意思 在,便不是他虚、无的特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曾着些意思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的良知发用流行中,何尝有一物超乎良知之外而能作得障碍!

良知本体无形无象,无障无碍,先天不违,后天奉时,范围天地,超越古今,故良知之“知”即是与“太虚无形”同体之“知”,良知之发用流行更是在“太虚无形”中无障无碍的发用流行。在这一意义脉络下,也可说良知之流行无碍亦是天德之流行无碍,良知之泽润万有亦如天德之涵润万有。在阳明看来,较之释、道两家,良知说更能还原宇宙人生的固有真实,更少人为添加的意思,更具有超越性的特征——既超越于现象界一切具有“貌象形色”的存在物之上,又作用于现象界一切具有“貌象形色”的存在物之中。因此,良知作为先验的形上存在,不仅是心的本体,也是宇宙的本源或一切现象物的本体,既不需要任何人为的主观意识的添加,也不必假借任何造物主的刻意造作,自然地就是人的存在状况的最原始的本色,自然地就与具有太虚无形特点的宇宙本体同一发用流行。更明白地说,既有良知自然之体,则当然有良知自然之用,“体”之虚寂无形与“用”之流行无碍,二者无间无隔,巧妙结合,正是宇宙天地之所以能生物化物的原因,也是良知不可能自外于宇宙大化的缘由。人类如果真要恢复自己的道德感与价值感,便必须恢复自己的良知“本色”;而恢复自己的良知“本色”,实质上便是恢复自己的本然天性。本然的天性不必有任何“有”与“无”的汰削添加,也不需要任何人为的拟以增减,它本来就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不能不是宇宙论式的,同时又以虚无的方式消解了一切二元对立,当然也是与一切存在同时存在着的。但无论以性说本体,以心说本体,或者以良知说本体,本体都只能有一个,不能有两个。 故阳明有时又用“独知”指良知: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

所谓“独知”乃是指心本体与宇宙本体合一的存在论境界,是无须任何现象界相对条件的绝对本体之“知”;“无声无臭”则是对本体世界性状的概括性说明,是甚深静定工夫体验出来的真实境界。它不仅是现象世界产生的原初来源,而且也是人的意识活动得以构成的基础,虽然是普遍、绝对、超越的,但却可以个体心性体验的形式而呈现,或透过良知的灵明觉知体验工夫获得个性化的存在形式。而无论心本体或宇宙本体,都只是一个本体——即良知本体。这里的良知既是一种本体之知、形上之知,又是一种虚寂之知、虚无之知——良知既为虚无形上之体,又是灵明昭觉之知。良知本体涵盖乾坤,遍润一切存有,既与宇宙人生合一,又是宇宙人生的大根大本。当然,从儒家的立场看,天理至善,天道至善,良知亦至善。至善绝待而无对,代表了宇宙万有的本质,构成了一切存在的存在性基础,既可在现象世界自然地发生种种作用,为世俗世间的伦理价值提供形上的来源,又自然地超越于世俗世间的伦理价值之外,始终保持自己绝对的本体地位而无所改变。这与道、释两家以超善说本体,较少道德色彩,缺乏伦理兴趣,更多地关注养生或出离生死苦海,反而在不增不减有如虚空的本体上添补了不少人为的意思,明显地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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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如同大虚一样空阔、广大、寂静、透彻、无形、无相,是与天道天理合一的形上本体,并不等于人的存在世界的各种现象,同时又是内在于人的人人皆然的心性本体,离不开人的存在世界的各种现象。就良知的内在性而言,良知即是天理在人心中的呈现,是天理在人心中自然而然的明觉化“敞开”,是天道在人性中的落实,是天道透过人性自然活泼的秩序化展开。“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也”。良知的特点是虚明灵觉,良知之呈现即天理之呈现。所以“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心之虚灵明觉,即本然之良知也”。程颢说:“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阳明认为程颢既云“体贴”,必是内在如实之体验,必有内在如理之自觉,可证良知为天理及天理可内在于人心之不诬。易言之,即孟子所说的“反身而诚”,王阳明所谓“有诸己之谓之耳”。良知不是某种外在伦理权威的刻板化强加,只能是内在本然心性的真实呈现。人性来源于天道,天所命之性,其本质必然至善,此至善必可朗然自觉,故人性亦必然内具良知,并能自觉此良知。良知即是普遍的人性,是人性本有的“明德”,是人人皆有的自性光明本体。诚如阳明所说:

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

良知为“明德”则闪烁在心体实然本真的深处,是人可以成就自己的人格或德性生命的终极价值根据;良知为发用则透显在历史文化的生命长河中,是重建人 间伦理秩序的活泼生命源泉。“性无不善,知无不良”,“性”的“善”决定了“知”的“良”,先验的形上本体可以转化为良知作用层上的具体活动,在活动中便有了可以直接体认的经验内容,能够作为生命的光辉显发出来,成为存在论的事实见证。因此,良知作为人性的本质规定,也是人之为人的本体论来源——虽然良知本身作为形而上的本体并无任何规定性,也不需要在经验的世界或任何外部的存在物中去另觅来源。人性内具良知乃是普遍的、永恒的,无论从先验或经验两个层面进行观察,我们都无法否认人理所当然地内具着“良知”。

良知内在于人心人性,即体即用,即存有即活动,即未发即已发,即静即动,本质上与孟子所说 的“本心”并无区别,但却更突出了它有体有用、圆融无碍的特征。就本体论而言,“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所同具者也”。但从体用不二的角度看,有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则有发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未发已发犹如钟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而无论已发未发,都是对良知的方便说法,良知实“无前后无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推而广之,以动静言良知,良知亦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动静合一,动静一体。一如说内说外一样,说动说静,仍只是方便而已。“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时也,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静也 ”。同前述心体性体一样,这种即存有即活动,即体即用,体用一源,体用无间的良知本体论,乃是阳明以孔孟道统为本位积极回应佛教挑战,同时也吸取其合理的 思想资源,以求重建儒家道德形上学的正面结果,突出体现了他为世俗伦理生活寻找形上依据和价值来源,重建意义世界与人间秩序,并力图将上(形上)下(形下)、内(主观)外(客观)两截打通的超卓智慧和强烈关怀。

良知为道德生活提供了先验、超越、内在的本体依据,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必要充分条件。人为什么具有道德?人为什么要在生命成长的过程中时时做反求诸己的工夫?为什么人性人格本有尊严,人性人格尊严不可剥夺?人为什么在生死危难之际能主动慷慨赴义,表现出无限的意志自由或生命光辉?人为什么生命有限却能趋入无限?亦即为什么经由道德的进路,人能摆脱感性生命经验法则的制约,跃入无限超越的精神自由的天地,如实证入实然存在的本体形上境界?诸如此类的人生问题,都可从良知既超越又内在的本体论中找到说明。看不到良知的内在超越,忽视了良知的奠基性第一原则,仅从外部寻找道德实践与伦理生活的依据,把人性的光辉化约为某种外部决定论的存在物,或者简单化地以某种客观经验物来定位人人本有的良知,这一切便无从解释。在阳明这里,良知乃是人类一切活动获得超越价值的终极本源,也是世俗生活之所以存在着意义和希望的终极本体。与西方预设外在的上帝以作超越的依据不同,良知作为超越的依据乃是内在的,正是顺此理路脉络,阳明才说:“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心之良知是谓圣”;“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扭怩”;“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既然无论贤愚都同具良知,也就人人皆可提升自己的生命境界,人人都能通过修身的工夫成为尧舜。在阳明看来,人性实现的价值高于包括政治在内的其他一切,良知或道德面前人人绝对平等,良知的世界才是第一义的世界,它从根本上维护了每一个体和人类存在的尊严,确保了道德行为和伦理生活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孟子人性本善说之后,又一次人性启蒙的绝唱高歌!

未完待续……

来源:《阳明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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