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木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迅疾，还没有感觉到秋天的意味，前几天出门去，就已经冻得手和脸都疼起来了。虽然穿着很厚的裤子和长袜，然而因为是九分裤，脚脖子那里飕飕地往上灌着风，让人觉得不得不要穿两条裤子了。洋白蜡的叶子一面黄一面落，没有等到完全黄透，树丫上就已经落得差不多，看起来十分寥落的样子。小区里春天开着淡粉色花的苹果树，枝头最高处结着几个苹果，因为太高了，人够不到，只有留给树和冬天，也许最后是给鸟儿。苹果浸了风霜与阳光，变作酡红颜色。金银木朱红的果子并在枝头，阳光下密集闪耀着。“今年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啊。”一边缩手缩脚地走，一边暗暗这样想着，然而翻手机里的视频记录，才发现去年11月6号北京就下了第一场雪。那时候楼下的国槐树叶尚是青绿，还没来得及怎么凋零，雪就突如其来地下下来了，清晨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细碎的雪花绵延不绝地跌下去时的失重感，不远处中学如流水般响起的上课铃声，一切皆还历历在目。并不是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而是每一年冬天其实都来得如此迅速，所以才在面临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猝不及防吧。
去年北京第一场雪
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人就不由自主开始想念一些温暖的东西。插上电发着明亮的红光的小太阳，柔软厚实的被子，灌满热水的包裹着薄布的热水袋，滚热的连汤带水的吃的东西，诸如此类。在学校时，冬天来临得晚，然而寒冬多雨水，滚烫的食物给人心上带来抚慰可称巨大。食堂的饭菜殊少油水，每到下午三四点，人已经饿得魂不守舍，有时受不了，从图书馆跑出来，去汉口路上买一只刚出炉的肉夹馍。这一家的馍是炭炉烤出来的，并不像后来我在北方所见的多是用电饼铛，因此也在心里留下深刻的可怀念的印象。店前一只高炉里，炭火炽炽红烈，做好的馍贴在炉内四壁，烤好后两边会鼓起好看的圆，并一点烤得焦黄的颜色。破开来，一股白热的水汽冒出，猪肉与香菜、青椒剁碎，再浇一勺底肉汁，菜刀铲起夹进饼里，装在纸袋里递过来。这样的肉夹馍外壳松脆，而里面已被肉汁浸软，滚热的一只吃下去，人心里总算安定，可以再坐一小时，呆到大部的人流去食堂吃饭的五点钟。
到了这样的日子，在四层楼的食堂前，也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进一楼，为的是想吃一碗热汤面，或是一份砂锅。学校的汤面有苏式面的意思，面汤很有些甜味，因为曾在苏州呆过四年，我对这种甜味已经很习惯了。煮面的人做得极熟了，几十只大碗层层堆叠，一人依次放入调料，另一人煮面，细圆的长面条投入大锅，煮面人用十分长大的粗筷子拨弄，水开过第一遍，就“叭”地用一把大铁勺把锅上方的一只水龙头开关打开，放一些冷水平静下去，再一勺子把水龙头打关上。待水再开，面已经煮熟，一筷子捞出来正是一份，放进碗里，加一勺面汤，盖上浇头，端到面前时，里面的面条一缕一缕很好地卧着，几乎纹丝不乱。那时候我常常要一碗榨菜肉丝面，喜欢里面榨菜的口感，只可惜总是很少。这样一碗面，若是夏天一半也吃不了的，到了这时候却总可以把面连同汤都喝完，还隐约嫌有些不够。砂锅也常点，盖因为喜欢吃粉丝。学校的砂锅可以说是简陋，虽然配好了放在那里堆叠得很高的样子，然而泰半都是大白菜，上面一小把粉丝，再根据不同种类，撒一点香肠、鹌鹑蛋或是红烧牛肉在上面。有学生要一份，就把砂锅放到燃气上，加一点水进去慢慢烧，一会儿高高的菜便坍缩下去，缩成正好的一锅，白菜和粉丝煮得软了，冒着汩汩的热气。虽然这砂锅其实并不好吃，有很重的味精味，吃掉一点点大白菜叶子，剩下的就全都是大白菜帮子，但常常还是忍不住念想，要点一份来吃，大概是因为实在太喜欢粉丝了吧。
等到九点半下晚自习时，又已经很饿了。开水瓶存在食堂门口的悬铃木树下，这时候奔去打水，回来路上，会经过一个坐在一辆小拖车的老婆婆身边。在学校三年，每天晚上看见这个老婆婆也很久了，然而她默默地坐在小拖车旁边，也不说话，也没有一个招牌，我总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直到有一天，看见走在我前面的女生停下来向她买了一个茶叶蛋，我才趁机往她的拖车上放的泡沫箱里看去，原来是卖夜宵的。这个老婆婆卖的东西里，有茶叶蛋、饺子，还有糊辣汤。那以后我打水回来，便常常买一个茶叶蛋吃，装在袋子里，不知怎么做到还很热，滚热地捏在手心，等回到寝室，再很珍惜地吃掉。因为害怕长胖，夜里总不敢多吃其他东西，这一颗茶叶蛋，在那时实在很抚慰饥饿的心。
到北京工作以后，开始自己学做饭，冬日里想吃的东西稍微丰富繁难起来。每当想吃什么，就去搜一下做法，再依样炮制。美食网站的图片上，首先令人向往的是日式的寿喜锅，圆圆的锅里摆得整整齐齐的材料，牛肉片、金针菇、两面煎得微黑的薄豆腐块、切了漂亮的十字形花刀的香菇，再搭一点大白菜与茼蒿，看起来诱人而悦目。公司附近有一家居酒屋，中午偶尔和同事去吃过几次，每次必要忍不住点一份，然而失之太甜。想着要自己做，却又因为需要味啉和出汁，自己总懒得专门去淘宝上买，最后每次兴起想吃的时候，都因为缺这缺那而做不成，终至于放弃了。
与寿喜烧接近而简易的是蔬菜杂煮汤，即使是下班回来天已黑透的日子，也忍耐着饥饿做过两次。有一回正值立冬，白日出门上班前，将昆布一片、干香菇几颗，洗净泡在足够炖汤的干净水里，等到傍晚回来时，加白萝卜几片、胡萝卜半根，并大半只苹果、一小盒蟹味菇，电炖锅炖一小时。加少少的一点盐与生抽，再下喜欢的蔬菜，金针菇、大白菜、魔芋结之类，再炖十五分钟，至汤滚开。这样的汤看起来平淡无奇，然而实际很甜，滚烫地喝，很好喝。起着鲜甜的作用的，大概便在于那大半只做汤底的苹果，还有泡了整整一个白天昆布与香菇的水。
立冬日，蔬菜杂煮
立冬日，蔬菜杂煮
吃得更多的是更为简便的火锅。没有时间炖汤底，买一包海底捞的清汤火锅底料，去清真的肉店买来羊肉片与牛肉片，并金针菇、油麦菜、豆腐皮、海带，只是这几样已很足够，偶尔也有土豆片和藕片。回来将素菜一一清洗干净，金针菇切去底部的根，油麦菜掰成一片一片，豆腐皮切丝，海带洗去黏液和沙子。做这样的事时，心里有一种轻快的秩序感。汤底里自己再削一只蕃茄，丢几粒枸杞进去，等水炖开，便围着扑腾的水蒸气默默吃起来。这样的火锅，寒冬里我们吃过很多次，每当某天下班我觉得太冷，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吃火锅吧！”这样的念头。火锅的确是冬天里的希望之光，而在家里吃的火锅，因为免去了在寒风中寻找餐馆的冷饿和吃完还要冒着寒风回来的失落，就显得更为温柔与圆满。
后来也自己做羊蝎子火锅。北京的冬天街上随处可见打着巨大招牌的羊蝎子店，我们下班回来，偶尔去附近一家店吃，两人点一盆羊蝎子，炖得滚热，先把肉吃了，再下入蔬菜拼盘，最后加一份手工扯面。这样一份小份套餐，两人已可以吃得很饱。后来那里道路修整，羊蝎子店关闭，我们去探过两次，都不见恢复，有一天麦子便学起自己做羊蝎子起来。周末去早市买得几根羊蝎子，回来焯水洗净，油锅里放桂皮、花椒、香叶、姜片炒香，放入羊蝎子炒一炒，再加入生抽和老抽，放入适量的清水煮开，电压力锅里焖半小时，就是一锅很好的底汤了，比之买来的火锅底料要入味得多。因为有了羊蝎子，便可省去羊肉片，末了加一点挂面进去煮熟，最后总吃得整个房间里都是浓重的羊蝎子的气味，也很满意。
各色的排骨汤也常常做，玉米排骨汤和山药排骨汤都好，然而不如萝卜炖羊排使人难忘。硕大一支白色萝卜，削皮切滚刀块，羊排切快焯水，加多多的姜片，与萝卜一起放到高压锅里加水炖。萝卜用高压锅压得很烂，临了加一点盐和生抽进去，使之成为淡淡的褐色。这一锅萝卜炖羊排两个人可以慢慢吃两天，吃饭时可能还觉得平常，然而等到深夜饥肠难耐，把高压锅里剩下的汤重新煮开，滚烫地舀两小碗出来：两三块萝卜、一块羊排、几勺汤。怕洒了，小心翼翼地端着重新坐回床上，开始一点一点吃：萝卜轻易地就可以用筷子夹成小块，吃完萝卜，带一点叹息地小口喝掉滚热的汤，最后吃掉碗里剩下的羊排。那时候心里的满意无可比拟，连身体都热了起来。或是下班回来，在抖落冰冷的风，气喘吁吁地脱下外套和围巾之后，跑到厨房按下加热的开关键，等几分钟后，就有一碗滚烫的热汤喝，对于饥寒交迫的胃来说，那时是多么大的抚慰啊！
萝卜羊排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