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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不曾想过，没有语文，我将成为何许人士。 教了34年的语文，从无感到感戴，中间有起落、有反复、有纠葛纠结纠缠不清，到如今，都化作了对语文深深的敬意和感念。 蒋勋偶尔路过一家裱褙店，看见台静农的一副对联：“燕子来时，更能消几番风雨；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在蒋勋看来，“台先生的字体盘曲扭转，仿佛受极大阻压的线条，努力反抗这阻压而向四边反弹出一种惊人的张力，笔画如刀，锐利地切割茫然虚无的一片空白。”他极为震动，不由得发出“书法在中国已经不是为了视觉享受的艺术，书法正是中国传统文人的生命美学”。 必须承认，蒋勋是有洞见的，对台静农，对中国书法，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生命美学。他以其独具的审美之眼将台静农的书法中所隐匿的生命价值作了诗意的阐发。是的，书法与生命是合一的。 二十多年前，我对语文有过这样的告白：在流转不息的生命之轮中，我为语文而来！是语文滋润我粗糙的感觉，是语文放飞我稚嫩的幻想，是语文点燃我喷涌的激情，是语文唤醒我沉醉的智慧。我平庸的生命，因为语文而精彩！ 文字虽过直白，感情绝对真挚。 从面上看，是我在教语文；“我”是语文的主体主人主宰，“我”可以崇拜语文，亦可以嘲讽语文；“我”可以亲近语文，亦可以放逐语文；“我”可以将语文捧在掌心视若珍宝，亦可以将语文踹在脚下弃若敝屣。但是，愈教到后来，愈加觉得，在语文面前，我是多么渺小、多么卑微，又是多么傲慢、多么浮躁。语文早已在不露声色中反客为主，教我以悲悯、化我以智慧、授我以诗意、度我以庄严。猛然醒悟，从跨进语文之门起，没有一刻不是语文在教我。 记得早年曾代表绍兴参加浙江省首届小学语文阅读教学观摩大赛，执教《飞夺泸定桥》，我引导学生运用因果、假设等多重复句思考并表述红军飞夺泸定桥的原因。结果，这个看似创新的语言训练点难倒了学生，也难倒了自己。赛后，得了一安慰奖。安慰奖非但没安慰到我，相反让我变得更加不安不慰。我责怪借班学生基础太差，又懊恼自己临场不够机智，课前反复考量过的几个可能的救急预案在那个节骨眼上竟然烟消云散。犹记回来的路上，天色阴霾、落叶飘零，心头莫名地涌上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凉与悲慨。如今想来，这是一次绝对属于我自己的人生况味，十方恒河沙数的众生皆无可能遭此际遇；也是一次只能发生在彼时彼刻彼情彼景的生命体验，之前一万年不曾有过，之后一万年也不可能再度发生。这是多么殊胜、多么庄严、多么明亮的忧伤啊！ 去年回上虞老家参加恩师周一贯先生首倡的“越语文”教学观摩研讨会，会上我执教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自从完成我的“文化三课”（《孔子游春》与儒家文化、《桃花心木》与佛家文化、《天籁》与道家文化）之后，我开启了一段新的语文课创作历程——“文言四课”。读欧阳修的《秋声赋》，引导学生感悟中国美学精神的“风”之意象；读周敦颐的《爱莲说》，引导学生感悟中国美学精神的“花”之意象；读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引导学生感悟中国美学精神的“雪”之意象；读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引导学生感悟中国美学精神的“月”之意象。而我自己呢，更希望以中国美学精神来觉知和成全自己的语文课堂。一言以蔽之，以中国美学精神谱写中国美学语文。犹记“越语文”的课堂，我心无杂念地沉入其间，完全没有一点刻意去教的执念。我放空自己，就像瑶台失手空了玉杯，语文本身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灌注并周流全身，没有突兀，没有阻隔，没有教师，没有学生，只有通体光明的语文在生生不息又如如不动。周先生课后对我说，大音希声，你又上了一重境界。我在他满头银丝的上方，看见了他与语文终老一生的光芒。 倘若没有语文这个大因缘，这一切的一切既不可能无端生起，也不可能无故消逝。从最坏的到最好的，从最卑微的到最荣耀的，从最痛苦的到最快乐的，在这语文的光明里，一切都如实存在着。 事实是那么显而易见，在我当下对语文的觉知里，整个课堂，不论静与动，疏与密，精彩与平庸，亢奋与克制，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尽在其中。我并不是在上课，我就是课；我并不是在讲语文，我就是语文；我并不是在聆听学生，我就是学生；我并不是在感觉一点点兴奋一点矜持一点点任性一点点嚣张，我就是兴奋就是矜持就是任性就是嚣张。 在这个简单而空明的洞见中，人课之分、师生之分、情理之分、内外之分、心物之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仿佛一切都脱落了，唯有深深的光明。 在这巨大的发现与震惊中，我恍然了悟——这就是慈悲，这就是语文。慈悲的语文，语文的慈悲。 语文，一次次施恩于我，我该如何报答您的重生大德？ 淡看世事去如烟，铭记恩情存似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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