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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火车

 好办法 2022-01-26

年底了,不知不觉会联想起火车,每年都这样。

毕竟,我也曾经是个浪子,很多个年关都免不了要跟火车打交道。

我从小生长的地方离火车和铁轨都还很远,连火车叫也听不大到。

现在看起来,当年离得最近的铁路就在现在中山西路宜家那个地方吧,过去,那附近还有个四等小站叫徐家汇站。

不过小辰光再调皮,跑到徐家汇已经够野了。

那里已经是城乡结合部了,尽管现在那里房子卖到十几万一平方。

当年,徐家汇稍许往西一点,别说捉赚绩,捉油葫芦也捉得着了,又何必跑到铁路那么远呢。

所以,我最早看到的火车是在图片上,在电影里。

还记得,我第一次近距离看火车是在虹桥路凯旋路那里。那年我十三四岁吧。

在那附近,虹桥路808号,曾经有过一爿很有名的工厂,叫梅林罐头食品厂,后来又改为上海电讯器材厂。

1950年代末,家父有难,家母只好出去打工养家。

几经辗转,来到了这爿厂。先是在车间,后来在实验室。实验室在二楼,窗门朝西,正对着沪杭线。

那是一个偶尔的机缘,家母上班后,好像是忘带了一样东西,又很重要,于是传呼电话打回来,要我送过去。

我就乘26路调72路到了那里。

家母事先关照,不要麻烦人家门房间。直接走到铁路边,站在实验室窗口看得到的地方。

她会不时朝外望的,看到了就会开窗叫我,然后她自己从大门口绕过来拿东西。

我当然没被及时望到,大概总等了十几分钟。

穷极无聊,我就站在铁路旁边看铁路。

毕竟有十几分钟,来了一列客车,也就是通常讲的绿皮火车。

先是,铁轨有了动静,再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头就会不由自主地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伸长头颈,伸到有点酸的辰光,依稀看到了车头,那种最老式的黑色车头,看到了蒸汽。

此后的镜头都属于快进,三倍速甚至更快。

可以看清车头的机车号的大字,如“跃进号”之类,但看不清下面的字母数字编号。

由于站得太近,甚至来不及看清车身上的牌子,好像是厦门到上海,一半是凭模糊印象猜的。

还要数节数呢,小孩子嘛。

这种生活必须全神贯注。否则容易乱。

当然,老早客车还是有规律,一般十到十二节,最多据说挂到十六节。

还好不是货色车,货色车可以挂几十节,数到你头昏。

别说,第一次看火车,还有点刺激呢。

以至于火车过去了一会儿,我才依稀听到有人喊我。其实家母已经喊了我好几声,我自己没有回过神来。

第一次看火车,甚至还一见钟情了呢。

等家母把东西取走,我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等着又看了下一班火车,以及再下一班火车。

从此以后,我就多了一个对付无聊的法子,那就是去看火车。

反正也没事,坐在那里慢慢看。

没有车的时候,也沿着铁路走一段,或双臂张开走单轨,或一步一跨走枕木。

也学着弯下腰来听铁轨,其实,一次也没真正听到过火车。

反正都是开心的记忆。现在的讲法叫“治愈”。

确实,即便只是眼睛随着无限远去的两道铁轨一直望去,心底的郁闷会凭空消散。

大同学欺负我,被铁轨送走了。小姑娘不睬我,也被铁轨送走了。

上海话骂人,“死了远”,“死了跑”,铁轨都能帮你一一实现。

更何况,铁路边总有蓝天白云。

蓝天白云下的铁轨,指向的远方一定有诗,还有姑娘。

我还跑到过龙华去看火车编组呢。

当年那里有个龙华编组站,各地来的货色车厢在这里打散重组,然后再各奔前程。所以这里的铁轨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

记得龙吴路旁边好像有一座桥还是一个坡,我就在那里笃笃悠悠看人家编组。

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小机车头来,将一节或几节车厢慢慢推上一个斜坡,然后脱钩开走。

下面的扳道工及时扳好了道岔,等到那一节或几节车厢自由地滑下坡来,便经过道岔去了别的轨道,而那里,正是它们要去的新的编组。

比较刺激的是,那些脱了钩的车厢刚刚开始滑动的时候,你期待,然后你的预想慢慢实现。

它们很慢很慢地加速,终于滑了下去,却又去了新的方向。

它像极了生活,也像极了生命。

你决定做一件事,酝酿了很久,也做足了准备,最后还是滑入了一大片的未知和不确定之中。

出生时,你这样滑动;求学时,你这样滑动,求职时,你依然这样滑动。

而且你无法半道刹车,无法改变道岔的方向,只能听由自己这样冲进去。好刺激。

一组编完,再来一组。还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程序,只是车厢来的方向不同,去的方向也不同。

却让我百看不厌。不知不觉中,夕阳西斜了。

我至今还记得,西天的晚霞浸润到密密麻麻的铁轨中,泛出了一大片铁锈色。

再远处才是绿色的农田,农田好像也被照出铁锈色来。

这象征着工业文明的铁锈色,既是希望,又是梦魇。

果然,几十年过去,它带来都市的繁荣,也带来田园的荒芜。

当年,我一个懵懂少年,就这样坐在那里如痴如醉地看火车。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年后,我就会坐着火车被无情地送出这座城市。

但我不恨火车,也不恨铁路,坏事都是人干的。

几十年兜兜转转,我依然觉得,看火车是一件蛮刺激的事情。

四年前在东瀛,又见到了最接近儿时印象的那种铁轨,那种火车,那种与窄窄乡道交会的道口,以及那些标识。

内心其实是狂喜的,只是不大好表露出来而已。

只有这两年看火车,看铁路,心情有点异样了。

那么先进那么发达那么快,却带不走那么多人的乡愁。

今年,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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