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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 | 肯定的意义

 置身于宁静 2023-02-25 发布于浙江

根据尼采,肯定包含两个否定:但恰恰是以不同于辩证法的方式。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纯粹肯定必须包含这两个否定?为什么驴子不懂说“不”,它的肯定就是虚假的肯定?——让我们回到最丑陋的人所唱的驴子连祷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4卷,“觉醒”)。我们在此可以区分出两种因素:一方面是将肯定理解作更高的人所缺乏的(“长着耳朵是何等韬晦的智慧!并且仅仅说'是呀’而不说'不’……这善与恶之外是你的王国。”);另一方面却是更高的人可能犯的对肯定本质的误解:“他担起了我们的重负,他自甘为奴隶,忍耐而永不说'不’”(《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4卷,“觉醒”)。

这样驴子也就是骆驼。查拉图斯特拉在第1章的开头展示了那“勇敢的精神”,具有骆驼的特点,要求负上最重的担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卷,“三种变形”)。驴子的长处与骆驼是很相近的:谦恭、接受苦痛与疾病,对训斥者忍耐,对真实的品味——即使喂给它的是橡子,对现实的爱——即使现实是一片沙漠。尼采的象征主义必须再次接受解释以及与其他文体的互勘。驴子与骆驼并不仅仅有担负最重担子的力气,它们拥有能估计和评价担子的重量的脊背。这些担子在它们看来似乎有现实的重量。现实本身——这就是驴子体验其负担的方式,这就是为什么尼采认为驴子和骆驼是不受任何诱惑的;它们只能感受到它们背上的东西,它们称作现实的东西。这样我们就可以猜测驴子的肯定的意味,可以猜测那不知如何说“不”的“是”的意味了;这种肯定只是忍耐,自我负担,默认现实,承受现实,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现实的观念本身就是驴子的观念。驴子感受到它所负起的担子的重量,认为这就是现实的真实性。事实是这样的:重力的精神就是否定的精神,虚无主义与反动力联合的重力精神就是否定的精神;精明的眼睛能轻而易举地在驴子所有的基督教美德中,在它用于负重的所有力量中发现反作用;谨慎的眼睛能在驴子担负的所有担子中看到虚无主义的产物。但驴子永远只能抓住离开了前提的后果,离开了生产原则的产物和离开了激发它们精神的力。因此,驴子的重负在它看来似乎具有了现实的真实性,就像它被赋予的力量一样,或像与接受生命和现实相应的肯定性质一样。“差不多还在摇篮里面,他们即给我们以沉重的言语和评价:他们称这礼物为'善’和'恶’……而我们——我们忠心的辛苦的两肩,背着所给与我们的重负,走过了崎岖的连山!假使我们流汗,我们就被告知:是呀,生命是难于负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卷,“重力之精灵”,2)首先,驴子是基督;是基督负起了最重的担子,是他承受着否定的果实,仿佛那果实包含了典型的真实之谜。然后,当人取上帝之位而代之,驴子就变成了自由思想者。它侵吞一切放在它背上的东西。不必再为它施以重负了,它自己负起了担子。他恢复了国家、宗教等等,充当它自己的权力。它变成了上帝;另一世界的所有旧价值现在在它看来成了统治此世的力,成了它自己的力。它已分不清究竟是担子的重量还是自己肌肉的重量。它接受现实便接受了自己,而接受自己便接受了现实。有这种惊人的责任感,全部道德便匆匆回归了。但现实与对现实的接受仍保持原来面目,即虚假的真实性和虚假的肯定。面对“当前的人”,查拉图斯特拉说:“未来的陌生事物和一切使迷路的鸟战栗之物,都比你们的'实在’,使人更安心些自在些。因为你们如是说:我们完全是实际的,没有宗教和迷信。唉,你们即使没有胸脯也要喷气呢!你们光怪陆离的人们哟,真的,你们如何能有信仰?——你们都是曾经信仰者之胶合的图片!……你们实际家哟,我称你们为蜉蝣!……你们是无结果,不能生产……你们是半开的门,在那里,掘墓者期待着。这便是你们的现实……”(《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2卷,“文化之域”)。当前的人仍旧生活在一个旧观念中:一切沉重者都是实在的和真实的,一切负重者都是实在的和肯定的。但这一实在,将骆驼和它的负担联合起来乃至混为一体,形成同一的幻想的实在,其实只是沙漠,只是沙漠的实在,虚无主义。对于骆驼,查拉图斯特拉早已说过:“一旦背上重担,它便匆忙地向沙漠进发。”而关于那勇敢的,“强壮而耐劳”的精神,查拉图斯特拉则说:“现在生活对他而言便是沙漠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卷,“三种变形”;第3卷,“重力之精灵”);实在被理解为肯定的对象、目标和界限;肯定被理解为对实在的默认或顺从;这就是驴叫的意义。但这种肯定是肯定一种结果,一种永远是否定前提的结果,一声“是”的回答,对重力之精灵以及它的一切恳求的回答。驴子不懂如何说“不”;但首要的是它不知如何对虚无主义本身说“不”。它收集虚无主义的所有产物,将之送入沙漠并为之施洗,使之成为实在本身。这就是为什么尼采能够指责驴子的“是”;驴子并不反对查拉图斯特拉的猿猴,它没有发展出与否认的权力不同的权力,而是忠实地回应这种权力。它不知如何说“不”,而总是回答“是”,但总是当虚无主义打开话题时它才回答“是”。

在批判肯定就是接受时,尼采并不是简单想到了久远的斯多葛的概念。敌人近在咫尺。尼采着手批判的是所有将肯定当作是一个单纯的功能,一个存在或本质的功能的概念。不论怎样去构想这个存在:作为真实或存在,作为本体或现象。也不论怎样去构想这功能:发展,显示,揭露,揭示,实现,用意识还是知识来把握。黑格尔以来的哲学呈现为本体论和人类学、形而上学和人本主义、神学和无神论、内疚的神学和怨恨的无神论的古怪混合。因为只要肯定被视为存在的功能,人自身便表现为肯定的一个仆从:在人肯定存在的同时,存在在人之中获得肯定。只要肯定是通过接受——也即接受责任——来定义的,人与存在之间便建立了一种假定的基本关系,一种运动的、辩证的关系。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了尼采的敌人:是辩证法将肯定混同于真实的真实性或实在的确实性;而这真实性、确实性,是由辩证法用否定的产物首先制造出来的。黑格尔逻辑中的存在是纯粹的空虚的“思想”存在,只能通过转化为其对立面来肯定自身。但这一存在与其对立面从来就没有区别,因此也从不需要被转化为它已经是的东西。黑格尔的存在仅仅是纯粹的虚无;而这一存在用虚无造成的生成,也就是用它自身造成的生成,是一个纯然虚无的生成;在此肯定经历了否定,因为它只是否定及其产物的肯定。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驳斥走得很远。他用感官的真代替单纯“思想”的真,用感官的、限定的、实在的存在,“实在中的实在”,“作为实在的实在”,替代抽象存在,他想让实在存在成为实在存在的对象;存在的全部实在作为实在存在的对象以及人的全部存在。他想让思想成为肯定的,并将肯定理解为那现存者的位置。但费尔巴哈所谓实在本身保留了虚无主义的所有属性,并将之作为神圣的属性;人的实在存在保留了所有反动的性质,作为接受这种神圣的力量和品味。在“当前的人”和“实在者”中,尼采谴责辩证法和辩证家是一切曾被相信的事物的画像。

《尼采与哲学》

吉尔·德勒兹 著 | 周颖 刘玉宇 译

2016 |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世纪50、60年代,法国知识界正在为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和现象学争论不休的时候,德勒兹却为尼采的思想所痴迷。他在1962年发表的专著《尼采与哲学》突然搅乱法国知识界的神经,开启了法国的后现代主义之路。这部专著可以与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的三卷本巨著《尼采》相媲美,成为20世纪尼采研究的巅峰之作。

面对尼采这样一位满怀激情、思想深邃而且最终疯狂的哲学家,要理解他到底说了什么,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何诠释尼采,取决于如何阅读他的作品。德勒兹为诠释尼采提供了一个极其精彩的范例,《尼采与哲学》不单有对尼采的严谨系统的阐述,同时还糅入了作者富含创见和想象力的解释。解释,对于德勒兹,就是重复,以重复出新,以重复创造——重复是形成差异的唯一通道。他后来的许多创见,包括事件、差异、重复、生成、时间性在内的核心概念,都能在这部作品中找到最初的萌芽。故而,此书不但可以作为窥尼采思想精髓的透镜,亦是深入了解德勒兹乃至后现代哲学的桥梁。

编辑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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