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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华|教育的不确定性

 愚然楼 2024-03-25 发布于湖南

教育的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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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林建华(1955-  ),曾任重庆大学、浙江大学及北京大学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教育理论、教育管理研究。

引用格式

林建华. 教育的不确定性[J].中国高等教育评论,2022,16(02):17-26.

摘要与关键词

摘  要:教育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人类活动,而且,随着科学技术、经济全球化和知识经济的发展,其重要性会愈加凸显。在本文中,我们把教育置于人类根本性活动的范畴之内,借助人类行动的基本性质和特征,揭示作为受教育者的学生与包括教师在内的“复多性”人之间的关系,从而确立了学生在教育中的主体地位。我们的分析还指出,不确定性是教育的本质属性,任何试图用制作代替教育行动的企图,都会扼杀学生的内在潜力,而且,这种伤害是不可逆的,将会在学生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迹。降低教育不确定性的办法只能存在于教育行动之中,依赖于教育行动的启新和创造属性。

关键词:教育;属性;复多性;不确定性

教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特别是在高等教育大众化阶段,教育成为社会各阶层关注的焦点。在整个生命过程中,人都是在接受某种教育,因而每个人既是受教育者,同时也是教育者。家长要教育孩子,师生之间“教学相长”,工作同事之间相互学习和相互帮助等,都具有教育色彩。在这个意义上讲,教育似乎并不神秘,每个人都在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常识,进行着与教育相关的活动。但从教育实践看,教育又是一个非常复杂和困难的事情,其中最令人困惑的是教育的不确定性。例如,我们相信,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蕴含着巨大的内在潜力,但人的秉性、意愿、兴趣和能力是有差异的,即使有类似的生活和教育经历,但教育效果也可能千差万别。教育的不确定性令家长和教师焦躁不安,也促使人们以考试为标准进行教育,毕竟,智力的客观性和考试的公平感,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人们对不确定性的恐惧。

应试教育是一个顽疾。人人都在抱怨应试教育,也清楚它会扼杀人的天赋和创造性,磨灭人的学习兴趣和思考的愿望,还会打击人的自信,使学生丧失理想抱负和独立精神。这样一种害人害己、拖累国家竞争力的教育方式,人们是鄙视的,但它带给人们那一丝公平和稳定,使其成为无法撼动的鸡肋。一些有识之士,壮士断腕般地推进改革,但很多都被碰得满身是伤、头破血流。还有一些聪明人,手上高举素质教育的大旗,脚下却仍在走着应试教育的道路。应试教育是一个体系性的综合问题,不仅涉及基础教育和高考制度,也与高等教育的质量、多样化程度密切相关,因而,问题的真正解决恐怕还尚需时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无动于衷。人和社会的进步都是渐进的。如果不运用人们的智慧去逐步解决当前的具体问题,而是一味等待,即使将来机会来临,也会手足无措。

欲解决问题,首先应理解它们。我们希望能够理解教育中的一些基础性问题,如不确定性是教育的特有属性,还是某类人类活动的一般属性;如果是一般属性,那么它们遵循什么样的规律,解决问题的途径又是什么等等。汉娜·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对人类根本性活动做了全面阐述。她把人类根本性活动分为三类:劳动(labor)、制作(work)和行动(action)。“劳动”和“制作”都是以物为对象的,而“行动”则直接发生在人们之间,是由“复多性”的人参与并决定的人类活动。教育是一项社会活动,参与者不仅有学生、教师和学校的管理者,还与家长、政府、企业、社会公众等多个群体密切相关,因而应属于人类行动的范畴。在本文中,我们将利用阿伦特人类根本性活动的理论框架,分析教育的特点,阐明教育不确定性的根源,以及可能的解决思路。

一、人类的根本性活动

劳动是与人体的生命过程对应的活动,身体自发的生长、新陈代谢和最终衰亡,都要依靠劳动产出和输入生命过程的必需品。劳动的人之条件是生命本身。制作是从传统的劳动范畴中剥离出来的。制作是一种与人存在的非自然属性相应的活动,制作创造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自然环境的“人造”物的世界,它超越了周而复始的生命循环,成为世界“永久”存续。制作改变了世界,使其变得更加美好,更适合人类的居住和生活,常见的建筑、设计、艺术、科学和技术等活动都属于制作范畴。劳动产生剩余、创造价值和积累财富,但它并不是财富的唯一来源。制作也在创造价值,而且制作活动所带有的创造性和世界属性,使其成为现代社会创造财富的主要源泉。

制作的核心是创造。早期的制作主要是对自然材料的设计和加工,使其成为有用的工具、居室、艺术品和武器等。人类的思想、知识和技能也是制作的产物,虽不是实物,但仍可以通过代际传递或印刷品等方式流传下来。在通常情况下,制作的价值是很难核算的,有时甚至是无价的,因而只能由人才市场来确定。例如,一所世界顶尖大学,要在全球范围内与其他学校竞争最优秀的人才,因而人才的价值标准是全球化的。对于一所区域性的大学,它只需面对区域的竞争对手,其人才市场也必定是区域性的。在改革开放之前,我们国家处在一个封闭的国际环境中,平均主义和大锅饭还能行得通。创建世界一流大学的进程开始之后,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全球化的人才市场,原有的教师人事制度就难以适应了,必须进行人事制度的改革。任何一所大学,都不应让教师因生命必然性而变得浮躁和急功近利,学校要为学者们提供舒适的生活条件和良好的工作条件。只有摆脱“劳动”自然属性的束缚,人们才能享受到制作的乐趣与荣耀。制作的人之条件是世界性。

行动是发生在人们之间的人类活动,其必要和充分条件是人的“复多性”。行动必须多人参与,孤立个人不能构成行动,或者说孤立个人已不具备行动能力了。人的“复多性”不仅是数量意义的,还意味着人具有差异性。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和独立的,他们都会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对事物做出独立判断。无数意志和愿望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复多性”人构成了人际关系的网络,行动只能发生在这个业已存在的网络中,也受制于这个网络。人的“复多性”是动态的,有着旺盛生命力的新来者会源源不断地加入网络之中,为行动带来了新思想、新理念,使行动不断启新,也使行动持续进行下去。人们常见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的活动都属于行动范畴,高等教育和大学也不例外。

人是具有承诺和信守承诺能力的,因而“复多性”的人并不是一盘散沙,它是一个有约束的群体。国家的法律法规、文化传统和伦理道德等,都是人们共同遵守的承诺和契约,它们像是茫茫大海中的灯塔,起到凝聚起人心、驱散恐惧的作用。例如,学术研究是自由的,但也要遵循学术伦理和道德规范。只有在此基础上,学术界才可能有同一性,才能在诚信基础上开展学术交流合作。任何有悖于诚信契约的行为,都是对学术界的背叛,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当然,任何承诺和契约都不应伤害人的“复多性”,否则将会落入制作的陷阱,使行动丧失其内在的活力。

行动有一些共同特征。第一个特征是不确定性。行动可以有发起者或领导者,事先也可以有设计好的方案和计划,但他们都不能完全掌控行动的进程。行动的进程是由众多个体独立行为的总和决定的。例如,任何个人都无法掌控市场,在市场背后,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这只手就是众多的独立个体行为的结果。在人类历史上,还有很多典型事例。例如,法国大革命提出的天赋人权、三权分立的思想十分恢宏,但实际过程却是异常艰苦和血腥,经历了拿破仑专制和其后近百年的战争,其政治体制才逐渐稳定下来。在我们国家的发展中,计划经济曾经是人们憧憬的美好理想,但得到的却是普遍贫困。人类行动的不确定性,对包括发起者和领导者在内的“复多性”人都是一个悲哀,人们期盼稳定、安全、幸福和安宁,而不确定性却使人茫然和恐惧。不确定性是人类行动的一个本质属性,只要人是自由和独立的,不确定性就会始终伴随左右。

人类行动另一个特征是不可逆性或无限延续性。行动有开端,却没有结尾。在一个众多个体参与的行动中,任何一项措施,都会引起不同的反应,也会涌现一些新的问题,从而自行引发一个与此相关的新的行动,这种连锁反应会持续不断进行下去,也许会逐步接近发起者的预期目标,也许会走向反面。例如,中小学生负担过重是教育的一个大问题。“双减行动”取缔了社会机构的学科类培训,减小了学生的压力,受到大多数家长的欢迎。但这也引发了一些新的问题,如教师陪伴时间加长、私人补习活动增加等,这些都需要后续的行动加以解决。另外,人类行动是匿名的,由于不确定性和无限延续性,发起者或领导者很可能看不到行动的最终效果,因而人很难在行动过程中扬名立万,其功过是非只能留由后人评说。

二、教育是一种人类行动

有了对人类根本性活动的了解,我们以此考虑教育问题。教育也是一种人类行动。在教育活动中,受教育的主体是一个个独特的、相互之间有着巨大差异的学生。但单靠学生自己是无法实现教育的,必须有其他人在场和参与,其中既包括家长、教师、学校管理者、工作单位的同事,以及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各类人,还应包括图书资料和网络数据等,它们代表了那些不在场的过去和现在人的观点。在每一个学生的周围,都有一个由上述人群构成的“复多性”的人际关系网络,人的教育活动就是在这个业已存在的网络中进行的。

每一所学校都会根据各自的定位和教育理念,确定相应的招生策略和培养目标,学生和家长也会根据自己的意愿、资质和能力,选择不同的学校,因而教育的“复多性”网络是有着明确的目标和理念的。这个“复多性”网络构成了教育环境,身在其中的学生,可以被环境激励释放出巨大的学习动力和创造能力,也可能被环境压抑而迷失方向或不知所措。我们知道,即使成长经历相似,如生活在同一街区,并在同一所学校读书的学生,所感受的教育环境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可以有不同的朋友,参加不同的社会活动,也可以选择不同的课程等。因为这个原因,人们并不能孤立地评价教育环境的优劣。一所学校教育的好坏优劣,只能根据学生的体验来评价,因为每个学生都可以选择教育环境中的自己喜欢的那部分。但总体看,一所好的学校,应当有更大比例的学生被激励而获得成功,较差的学校则相反。因而,学生应选择适合自己的学校,而学校也应选择适合自己教育理念的学生,两者之间的契合对学生教育和学校声誉都是至关重要的。

三、教育行动的非典型性

在通常情况下,人类行动都会有一个事物作为标志。政治行动的标志是国家的政治体制,而人类知识活动的标志是大学。在近一千年的历史中,大学一直保持着原有的名称和标识,但其内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早期的欧洲中世纪大学,源于学生和教师自发组织的行会,即所谓的“学生大学”和“教师大学”,它们都是以传授知识为主要职能的。而今天的大学,已经成为内部结构异常复杂,承担了教学、科研和社会服务等多重职能的巨型组织。早期的大学仅仅是少数精英的“象牙塔”,而今天的大学已经处于社会中心,成为推动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

教育行动也有标志,那就是一个个独特的和有差异的学生。教育的效果彰显在个体的学生身上,这与人类知识活动的效果体现在大学身上是一样的。但大学是一个机构,尽管具有独立性,管理者也可以全权处理各项内部事务,但最终决定大学发展的是“复多性”的人,也就是包括了学校的教师、学生和管理者,以及政府、企业和社会公众在内的各种力量。而在教育行动中的个体学生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可以独立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决定,因而学生的意愿、品格和能力是教育的决定性因素,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教育的成败。教育行动中的“复多性”人,只是提供教育的环境和条件。环境和条件当然会深刻影响个体学生教育的成效,但并不是决定性的 ,这是教育与典型的人类行动不一样的地方。因而虽然可以把教育归为人类行动,但它并不是典型的。

尽管不是典型的人类行动,但教育仍具有人类行动的主要特征:不确定性、不可逆和无限延续性以及启新性。我们先考察不确定性。我们都知道,教育是一个“双向”的动态过程。在教学活动中,教师希望把一些知识传授给学生,但只有当学生有意愿和有能力接受这些知识时,教学过程才能实现。一位好的教师,不应当把学生当作一个被动接受知识的机器,而是要千方百计地调动学生的内在学习潜力。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要面对众多兴趣和秉性不同的学生的时候。与不确定性相关的是教育的匿名性。教育过程是多人参与的。在很多情况下,我们无法确定是“谁”或者“什么”在教育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也许是一堂课,也许是教师或某人的几句话,启发了学生,影响了他们的一生。教师是一个默默奉献的职业,学生的成功会带来喜悦,但却不能作为教师自己的成就。不确定性是教育的一个本质特征,只要是教育活动,不确定性总是存在的。这常常会使教育者感到茫然,这也是为什么一些教师更倾心于学术研究,而不是教学的原因之一。人们可以通过明确教育理念、改革招生方式、给予教师更大的教学主导权等方式,调动教师的教学积极性。但任何一种方式都无法保证所有学生都成才,教育的不确定性是客观存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减少其影响。

我们再来考察教育的其他特征。人类行动的不可逆性、无限延续性和启新性是相互关联的,在此一并讨论。前面已经提到,教育是贯穿于从生到死整个生命的一个过程,因此,前期的教育都会对后续教育产生影响。人们常说,儿时的习惯会伴随一生。教育也是这样,从小养成好的学习习惯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习惯一旦形成就会留下永久的痕迹。为了应对中考和高考,应试教育给予学生的,常常是一些已经被裁减和固化了的知识和结论,并不关注学生在探究、独立思考、批判能力等方面培养和成长。在经过了12年小学和中学之后,应试观念已经深深印入学生的脑海之中,成为一种习惯和永久的印迹,这对后续大学教育是一个很大挑战。我们并不能推倒前期的教育而重新来过,站在一旁后悔、抱怨和相互指责也于事无补,人们应该做的是尽快地从过去解脱出来。这当然需要深刻地反思,但更需要宽恕与宽容。宽恕他人,同时也宽恕自己,承认和勇敢面对业已存在的现实,才能使人们重新凝聚起来,焕发出更强大的创造活力,用新的思想开启新行动,真正激发出学生的内在学习动力。如果人们只是束缚在过去,而不是结束过去,错误的链条就会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四、以制作代替行动的误区

行动的不确定性源于人的“复多性”。尽管它是人类行动的一个本质属性,但人们并不喜欢它,因为安稳和可预期的未来才会带来心理的安慰。摆脱不确定性的最简单办法是用制作代替行动,也就是从根本上消除人的“复多性”。制作的对象是物,并没有言说和行动能力,因而制作者可以对其进行任意的加工。以制作代替行动,意味着人要放弃自己的权利,像物体一样接受他人的统治。在社会动荡不安的时代,人们期望能够得到他人或机构的保护,以减轻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和对生命安全的威胁,这可能就是历史上专制统治得以长期存在的原因之一。以制作代替行动,还意味着消除了人的独立性和差异性,使所有人都具有相同的思想,能够像军队那样服从统一的命令。这些做法虽然可以消除不确定性,但却有一个根本性弊端,也就是同时扼杀了社会创造活力的源泉。一旦失去人的“复多性”,社会或机构都会变得陈腐僵化,丧失进取精神。因而,摆脱不确定性的办法,不能在人类行动之外去寻找,只能存在于行动之中。

以制作代替行动,同样也常常发生在教育活动中。教育的对象是人,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体。以制作代替教育行动,意味着教育者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把学生塑造成他们所希望的样子,就像是在生产线上加工零件,或组装机器那样。这听起来似乎匪夷所思,但在实际生活中却是经常发生的。父母希望孩子成才,除了督导完成学校作业,还把他们送进各种各样的培训班。我认识的一些家长,不问孩子的兴趣爱好和天赋能力,让孩子参加数学、外语、音乐、舞蹈等各类辅导课程,把本应快乐幸福的童年,变成了被迫和被动的奔波。家长的愿望是好的,希望孩子多才多艺,但一旦失去兴趣,再丰富多样的课外辅导,都是单调乏味的,成为成长的负担。前面提到的应试教育,也是以制作代替行动的典型例子。人的天赋有很多种,既有语言文字、数学逻辑,还有艺术的、运动的、人际交往的等。应试教育是以进入好的中学和大学为目标,不顾学生的个性、天赋和特长,都被一股脑地塞入了应试教育的生产线。以这种方式培养的人,只能是视野狭窄、急功近利、缺乏理想信念的人。在大学的发展历史上,也曾有按照工农业生产环节设置学校和专业的实用主义教育模式,同样也带有用制作代替行动的色彩。

在教育过程中,教育的主体是有着强烈的主动动机的学生,包括教师、家长在内的“复多性”人的网络,仅仅是教育的环境。这并非蓄意低估教师和家长的作用,而是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常常会强调家长、教师在传递知识上的重要性,忘记了学生是有着巨大潜力的鲜活的人。当人们用制作方式进行教育时,教育的主体发生了转换,教师成为制作者,学生成为制作者手中可以任意加工的物体,或接受知识的机器。在从幼儿到大学,家长和教师是监护人,对教育肩负着重大责任,但教师的作用只能在学生身上才能彰显出来,只有根据学生的具体情况因材施教,才能实现真正的教育。当学生在教育中的主体性受到侵害,而失去主动性和能动性时,教育的生命活力也就终结了。

五、教育行动的启新性

人类行动具有启新性。“复多性”人构成的网络是动态的和富有生命活力的,会不断萌发跳出传统的思维惯性和模式的新思想和新行动。这些新的思想和行动,使人们能够不断调整和修正前期行动的遗存,推动人类社会不断前进。在任何情况下,环境和制度的制约总是存在的,对基础教育而言,高考和大学录取方式是一个制约因素,这在短期内难以彻底改变。基础教育改革只能是约束条件下的改革,在此条件下,人们仍然可以在转变教育观念、改革教育,以及设法把学生的内在创造潜力释放出来等方面做很多事情。面对应试教育弊端,基础教育界的有识之士,已经开始采取新的教育改革行动。一些中学开始减少教师讲授时间,把教育的重心放在启发学生、调动学生内在潜力上。在山东的昌乐二中,我们看到了教育改革带来的巨大变化,感受到了学生的学习激情和教师的自豪感。从他们的经验看,一旦学生的学习主动性调动起来,高考成绩也是很令人满意的。

大学是学生正规教育的最后一站,是一个从“受控”教育到“自主”教育的转变过程。按理说,进入大学之后,学生不再有中学时的升学和考试压力,而且,大学的核心理念就是“解放”学生的心智,释放他们的内在潜力,因而学生本应在大学从容重塑自己的思维方式。但遗憾的是,很多大学仍然以学习成绩和GPA排名评价学生,而且,面对就业压力,一些学生一入学就开始准备研究生考试,大学因而成为另一个应试教育场所。在创建世界一流大学的计划中,教育改革是核心任务之一。很多学校都在推进通识教育,增加小班和讨论课,加强实践活动等。但教育改革是一件长期的事情,没有捷径,也不能有任何功利思想,只有一步一个脚印,才能真正见到成效。

教育中的另一种倾向是过度迷信计划和方案。教育需要有计划,但教育中的很多事情是不可计划的。当计划超出了应有的限度,就既会扼杀学生的主动性,把学习变得枯燥无味,也会把教学变成单调无味的日常工作,使教师失去教学的激情。对教育中不可计划之事的最好计划,是为教师和学生预留自由发挥和自我实现的空间,“解放”教师,也“解放”学生,把他们的内在潜力充分释放出来。过去一些年,北大设立了古生物、PPE、整合科学、古典语言学、外国历史与语言等数十个跨学科的本科教育项目,创意和思想来自教师,项目的主持人和执行人都是教师。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讲,与其说是一些教育项目,毋宁说是师生共同探究和共同成长的旅程。教师精心设计每个环节,聘请最合适的学者担任主讲,并指导学生的实践和研究。学生主动参与教育的探索过程,也常常提出一些改进意见和建议。在项目的考察中,我为教师和学生们的创造激情所深深感染,这是师生共同创造的教育,可能也就是我们希望的一种大学教育。

教育行动的“复多性”人的网络,并不局限在校内,还包括政府、企业、社会组织和社会各阶层人士,因此,我们的教育应当打开边界,管理和发挥好“复多性”人网络的教育功能,为学生提供更好的教育和成长体验。在科学技术和知识经济高度发展的今天,大学已失去了对知识活动的垄断,企业成为技术创新主体,很多重大技术突破都是在企业实现的。而且,社会是一个大课堂,可以为学生提供在校园内无法得到的生活和价值体验。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从1905年开始与企业进行合作教育,即所谓的COOP教育模式。五年本科教育中,学生大约要用2/5的时间在企业工作。重庆大学于2013年与辛辛那提大学合作,建立了中国首个COOP项目。在最近与学生的访谈中,可以感受到这些学生的确与众不同:思维条理清晰,充满自信,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对未来充满信心和憧憬。一些学生已为企业的技术和管理创新做出了贡献,还有一些已被当作企业的管理骨干。他们在企业中得到的不仅是专业技术和管理技能,而且是人的全面成长,通过生活和生产实践,他们对自己、对社会、对国家和对世界都有了更加深刻和切身的体会。在教育活动中,如何更好地发挥社会的教育功能,这将是未来教育的一个重要议题。20世纪末建立的美国欧林工学院 ,其建设的目的和理念是致力于改变美国工程教育,他们提出的在工程项目研究和实践中学习,对美国现行教育体制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和影响。

教育是贯穿人们一生的活动。我们在此讨论的主要是从幼儿到大学阶段的教育,并没有涉及大学后终身教育问题。从教育的角度看,人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在大学毕业之前,属于“受控”教育阶段。幼儿在家长的监护下接受教育和认识世界。在学校,学生在教师的监护下接受教育。大学毕业之后,学生走上工作岗位,开始独立生活,这一时期的教育就变为“自主”的了,再也没有人督促和监护学习,但人们仍然会根据工作和生活的需要,主动学习各种知识和工作技能。在大学后阶段,教师和“复多性”人的网络是你周围所有的人。按照这样的教育定位,大学阶段的教育是异常重要的。一方面,它要完成从“受控”教育向“自主”教育的转型,另一方面也要完成人的转型,从“受控”的人向“自主”的人转变。因而,大学教育并非仅仅关乎知识,更重要的是让学生能够变得“自立”。最近,斯坦福大学在教育改革方案中,提出了“开环大学”的概念。学生毕业之后,可以根据各自的需要,重新回到大学再学习两年。我想,斯坦福大学“开环大学”的概念,就是基于将教育看作一生的人类活动。它们对教育的这种再认知,是很值得我们的大学和政府机构借鉴和参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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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发于《中国高等教育评论》第十六卷,第17—26页,因篇幅有限,注释及参考文献省略,若转载请注明出处。

编辑|李歆睿

责编|俞兆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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