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似乎是历代文人墨客的最爱，有学者统计，在收录了42863首的《全唐诗》里，写到灯的意象的有1261次，写到烛的也有810次之多。其中写得最多的诗人分别是白居易和李商隐。
我忽然有点好事，想查查是否有人写灯烛的“兄弟”—后来居上的煤气灯和电灯的诗，结果却是寥寥无几，更遑论有何名诗、佳句。煤气灯于19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进入中国城市，新生事物的出现，也引发过一些文人的诗兴，看罢颇觉好笑的有这么一句：“电火千枝铁管连，最宜舞馆与歌筵。” 20年后电灯取代了煤气灯，又有人赞颂道：“近风不摇雨不灭，有气直欲通氤氲。”与数不胜数的描写灯烛的诗词相比，这些诗作无疑是相形见绌。即便是大名鼎鼎的闻一多先生，在静夜抒怀时，也只写出了这么一句：“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同为用于照明的工具，为何电灯就无法给人带来诗意？我想缘于其意象的贫乏。
中国古诗最看重意象。何谓意象？简单地说来，就是承载、寄托了思想、感情的物象、景象。当意与象水乳交融，便构成一种象里有意，意里有象的境界。在中国古诗里，有不少传统或曰经典性的意象，如笙、箫、笛；星月、舟船、亭桥；水边柳、雪中梅、镜中花??随便捡拾起一个，都可以让人联想无边，寄情万种。不信请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黄庭坚)，“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晏殊)。
而灯烛，在其出现后也逐渐由一个寻常的物象，上升为人们常用的意象。
灯烛，主要为油灯；烛，有火把、蜡烛。灯烛的物质属性，决定了它的文化意蕴的丰富。南昌大学的何世剑老师总结了灯烛的几种意象。其中之一是有“朋友”之意。确实，在民间便有这样的说法，如果蜡烛生花、吐辉或灯光突然闪亮，就预示着将有朋友来访，乃喜兆，是“灯花报喜”。杜甫的《独酌成诗》就有这样一句：“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水浒传》第二十一回也有类似的描写，话说宋江投奔柴进，见面后两人互相叩拜。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
油灯有大小，灯光有明暗，灯火有明灭，由此人们又自然地联想到人生：人之衰老犹如风烛残年；人之将死，恰似灯油将尽。正是：“一朝风烛，万古尘埃。”(庾信《伤心赋》)。
古时王公贵族宴饮通宵时，旁边大多需要有执灯掌烛之人，而且通常为女子。美人红烛两相映，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种思维定势：灯影摇红，佳人楚楚。正可谓“红烛影回仙态近，翠鬟光动看人多”(李郢《中元夜》)。以至于到后来，红烛就意味着爱情，洞房必是花烛夜。
其实灯烛的意象归纳起来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或者是温暖、光明、希望、欢乐、亮丽，或者是孤独、清冷、寥落、哀婉。摇曳的灯火里，若有朋友相聚、家人相伴，那就是“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韩《赠李翼》)。若是独在异乡为异客，那就是“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马戴《灞上秋居》)。倘若别妻离友，那就是“蜡烛有泪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赠别》)这种现象，就叫作“触景生情”—灯烛所产生的各种景象，由不得人不生出情意。
难道电灯就不能寄情寓意吗？或许有人会问。让我们看看吧。人们形容电灯时用的最多的字眼是“耀如白昼”。凡是电灯照耀处，就失去朦胧、神秘的情趣。比如一对男女正在热恋中，有不识相的非要夹在中间做个陪客，这时有一个很好的词汇可以形容—“电灯泡”。这就是人们从电灯里看到的，是有物象，而无意象。灯烛与电灯同为照明之物，但烛有泪，摇曳着红光，可以让人写出“欲问星明夜，摇红泪几行？”这样的诗句，明晃晃的电灯就不能。
我想，现代工业文明下的产物，大多都很难产生诗情画意。所以日日用着现代化产品的现代人，也很难写出古诗的意蕴。可是人心比工业化产品要细腻、复杂、柔软得多，内心深处还是顽强地留存着“秉烛夜游”、“红袖添香”的渴望。这真是令人无奈。幸好，虽然电灯让夜提着油灯走了，描写灯烛的诗却留下了，也给我们留下了在精神上“一晌贪欢”、回到古典的时刻。（撰文/黄秀芳《中华遗产》2011年第2期卷首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