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先生的书法,在犹如有意无意的信笔挥洒中,尽得古质之意与萧散之神,达到了“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的随心所欲而不逾于矩的大境界。
黄宾虹尝言:“我的行书曾借鉴于唐太宗《温泉铭》,因存置人‘书肇自然’之风貌,汲取笔意,不袭其貌,形成自家风格。故此我的书法胜于绘画。”“书肇自然”,自然而然当是黄宾虹先生书法本色之所在。先生之书,不论行草、篆金皆信手写来,舒展自然,不越矩范而天真烂漫,取象高古而时出新意,真可谓是取之有法,用之有度,观之使人生尘外之想。
黄宾虹先生首先是一个美术史论家,有着对历代名迹敏锐的洞察,透彻的分析,故能发前人所未发,做鞭辟入里之论,虽为教人以理,却得行己之法。他在不同场合反复阐述的“五笔七墨”说,“五笔”即“平、圆、留、重、变”,详述为:
“一曰:平。古称执笔必贵悬腕,三指撮管,不高不低,指与腕平,腕与肘平,肘与臂平,全身之力,运之于臂,由臂使指,用力平均,书法所谓如锥画沙是也。起讫分明,笔笔送到,无柔弱处,才可为平。平非板实,如木削成,有波有折。其腕本平,笔之不平,因于得势,乃见生动。细谷洪涛,漩涡悬瀑,千变万化,及澄静时,复平如镜,水之常也。
二曰:圆。画笔勾勒,如字横直,自左至右,勒与横同;自右至左,钩与直同。起笔用锋,收笔回转,篆法起讫,首位衔接,隶体更变,章草右转,二王右收,势取全圆,即同勾勒。书法无往不复,无垂不缩,所谓如折钗股,圆之法也。日月星云,山川草木,圆之为形,本于自然。否则僵直枯燥,妄生圭角,率意纵横,全无弯曲,乃是大病。
三曰:留。笔有回顾,上下映带,凝神静虑,不疾不徐。善射者,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善书者,笔欲向右,势先逆左,笔欲向左,势必逆右。算术中之积点成线,即书法如屋漏痕也。用笔侧锋,成锯齿形。用笔中锋,成剑脊形。李后主作金错刀书,善用颤笔;颜鲁公书透纸背,停笔迟涩,是其留也。不涩则险劲之状,无由而生;太流则便成浮滑。笔贵遒劲,书画皆然。
四曰:重。重非重浊,亦非重滞。米虎儿笔力能扛鼎,王麓台笔下金刚杵,点必如高山坠石,努必如弩发万钧。金,至重也,而取其柔;铁,至重也,而取其秀。要必举重若轻,虽细亦重,而后能天马行空,神龙变化,不至有笨伯痴肥之诮。善浑脱者,含刚劲于婀娜,化板滞为轻灵,倪云林、恽南田画笔如不着纸,成水上飘,其实粗而不恶,肥而能润,元气淋漓,大力包举,斯之谓也。
五曰;变。李阳冰论篆书云:点不变谓之布棋,画不变谓之布算。“氵”为水,“灬”为火,必有左右回顾、上下呼应之势,而成自然。故山水之环抱,树石之交互,人物之倾向,形状万变,互相回顾,莫不有情。于融洽求分明,有繁简无淆杂,知白守黑,推陈出新,如岁序之有四时,泉流之出众壑,运行无已,而不易其常。道形而上,艺成而下。艺虽万变,而道不变,其以此也。”
“七墨”即“浓墨法,淡墨法,破墨法,泼墨法,积(渍)墨法,焦墨法,宿墨法。”
这是先生先生对古迹古法做的总结性的论述,可以说是在不断的研究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能承旧启新的典型论说。他曾对自己的创作做了这样的阐述:
“吾尝以山水作字,而以字作画。凡山,其力无不下压,而气则莫不上宣,故《说文》曰山,宣也,吾以此为字之弩,笔欲下而气转向上,故能无垂不缩。凡水,虽黄河从天而下,其流百曲,其势莫不准乎平,故《说文》日:水,准也。吾以此为写字之勒。运笔欲圆,而出笔欲平,故逆入平出。凡山,—连成三峰,或五峰,其气莫不左右相颐,牝牡相得;凡山之石,其左者莫不皆左,右者莫不皆右;凡水,其波浪起伏,无不齐,而风之所激,则时有不齐,吾以此知字之布白,当有顾盼,当有趋向,当寓齐于不齐,寓不齐于齐。”
有思想的人是可怕的。据说败退台湾的蒋介石深研毛泽东著作后,深以为憾的说:我要是早看这些,也不至于败退若此。又据说毛泽东临死前说:我死后一定会有人出来反对我,但他必须打着我的旗号往前走。这就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
这虽然是题外话,但我觉得可以比照于黄宾虹先生之为艺。黄先生浸淫在古人世界里,不断的总结;更畅行于自己的天地间,不断的实践。黄先生在不断的摸索中追古复超前,虽然“五笔”具在而“七墨”彰显,但观者却在先生有意无意的笔墨间忘记了所有具象之所在,看到的是先生一笔柔行在有为无为中透露出的对传统文化的了悟和了悟后的散淡。
世人论某家之书好说“古之某某今之某某”,这样的比照大概是为了以“比肩”而显示其人之高超。但无论如何的高超,也只还在古今之间。我觉得黄宾虹先生的作品在古今之间是找不到“比照”的对象的,先生有自家之思想在,复以自家之思运自家之腕,听任心灵之所至,遂成一家之绝品。如果真要给先生的作品找一个“比照”,窃以为老子之文可以当之。你可以不认同先生的观点,也可以不欣赏先生的作品,但你不能不承认,那是先生绝去傍依的创造。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于艺亦然……

















































